圣诞礼物·终(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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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奚走出寿司店,虽然她说了不用送,但身后依然远远赘着几个保护她的人,天色已然暗沉,抬头看了眼远空,今夜无星无月。

十二月,正是寒风来袭之时,她抚上自己的手臂,凉意上涌,好似连心都是一片冰冷。

脚步踉跄,从指尖开始麻木,她竟有些看不清前面的路了。

经年的苦,累月的恨,她究竟是为何落到这个地步。茫然的看了眼四周,分不清来时的方向,索性随意挑了一条路,机械般的往前走去。

直到渐渐走不动了,停在原地,麻痹的感觉已经传到了心脏,跌到了地上,头颅低垂,黑发散落,十指用力的抓着地面,精心养护的指甲一点点折断,有的甚至从指尖翘起,血色扩散,可她似乎感觉不到痛了。

她想,自己是不是错了。

——爱上自己的父亲,是错。

——为了仇恨,报复无辜的人,是错。

——隐瞒那些过往,用骗得到他的爱,是错。

她突然笑了,多讽刺啊,她的爱,伤害了别人,伤害了自己。

这样的爱,怎么配称为爱?

过了很久,寒风越刮越冽,后面跟着高奚的手下看着大小姐失魂落魄的样子面面相觑,不敢上前搀扶,也不敢离开半步,直到远处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才让他们都松了口气。

高奚的脸被人捧起,粗糙温暖的指腹摩挲过她的脸颊,可她眼睛像蒙上了一层雾翳,看不清这个人的样子,歪了歪头,紧贴他的手掌,她冷得全身发抖,下意识依偎着这一点温度,有温暖的事物碰上她冰冷的眼睫。

“别哭。”

她怔愣,自己原来哭了吗。

“没事了,我们回家。”

她听到他这么说,然后就被抱了起来。圈住了他的脖子,想和他笑笑,却发现连勾动唇角的力气都欠奉。

高仇抱紧了怀里虚弱的女儿,他低头看向她憔悴的面孔,窝在他的颈窝里,昔日明亮的眼眸如今毫无光彩,沉寂的像一潭死水,她用尽全力抓住了他的衣襟,在他的胸口留下点点的血污。嘴唇已经冻得发乌,微微颤抖着,她枯瘦的手指刚移到自己的胸口便猛然垂落,这一下更如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里。

高奚彻底失去了意识,落入无边黑暗。

她这回没再做梦,却在睡梦中感到一阵又一阵的疼痛,像被重物狠狠压过,每根骨头都碎成粉末般,她感觉不到自己,感觉不到活着。

高仇一直在她身边,她整整发了一个星期的烧,他就整整一个星期没出过门,知道她不喜欢去医院看病,嘴角勾起无奈的笑,明明立志做一名医生,却讨厌去医院治疗,于是请了私人医生来家里为她输液,他寸步不离的守着。

她时睡时醒,醒来也只是怔怔的看着他,不动也不说话,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希冀能给她一些温暖,只是很徒然,因为不管他怎么捂,都捂不化她眼里的哀痛和茫然。

人一旦直面逃避了很久的现实,就会陷入一种空虚无望的境地里,在她封闭的内心里四处碰壁,没有退路,也找不到出路,不可逃离,无法解脱。

高奚在第七天的下午醒来,幽幽睁眼时还不算清醒,看着住了多年的卧室,竟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想动动手指,却发现正被人紧紧握在手心里,她看向那只手的主人,他整个人都有些落拓,脸上胡茬冒出了许多,眼里都是红血丝,却牢牢的看着她,像要把她刻进心里。于是记忆一点点回到脑海里。

“爸爸……”

她开口叫他,却把自己吓了一跳,喉咙干痛不说,声音沙哑难听得像一个老妪。

“嘘。别说话,你发烧了。”他小心翼翼的把她扶起来,拿过床头的水喂她。

她直把整瓶水都喝光,又急又狠,像只很久没见到水的鱼似的,心里自嘲的笑笑。喝过水后又被他扶回床上躺好,温柔的看着她,眼里都是对她独一无二的宠爱。

他俯身吻在她的额头上,“乖,我去给你煮点粥,等我。”

正准备起身离开,却被她拉住了手腕,他迅速回握她的手,眼神晦暗,只不过一会,手竟又变得微凉……牵起来放到唇边轻吻,温柔问到,“怎么了?”

她努力开口,嗓子里像有沙砾在磨,又痛又痒,“放过…他们…吧。”闭上眼,像是要隔绝开散入尘埃里的回忆,它们透着青灰,不依不饶的漂浮在她眼前。再睁开时眼角却微微湿润,声音轻微到近似呢喃,“我不恨了。”

我不恨了他们了,你也放过自己吧。我们已经在错误里走过了半生,哪怕日后会和你恩怨相对,我也,不能再欺骗自己。

“求…求你,好吗?”

高仇深深的看着她,然而只过了几秒就温和的笑了,只有对她满心满眼的疼惜,“好。”

放开她无力的手,妥帖放回被子里,才转身离开,走到厨房,脸上的笑容消失无踪,面无表情的取锅烧水,等到水微微滚开的时候放了一把米,他别的不会,却只有煮粥可以称的上得心应手。

抬手遮住自己的眼,无力颓唐,前世的她在最后的日子里除了白粥,什么也吃不下。

凭什么…到底凭什么…

把煮好的粥盛在碗里,深深按捺纷飞的思绪,将嘴角牵起,端着粥回到卧室,却看见她又睡了过去,呼吸清浅,眉眼安宁柔和。

他把粥碗轻轻放在床头,跪坐在床边,再次守着女儿安睡,怔怔的看着她,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抚过她的面庞,泛着青黑的眼眶,消瘦的脸颊,干燥发白的唇……眼里渐渐浮现出痛苦。

他的小姑娘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践踏到这种地步。

多年前,他发誓要给她世上最好的一切。无论是最好的吃穿用度,最好的教育,最好的风景,他都一一捧到她面前。她值得,没有人比她更应该拥有最好的东西。

可唯独。

没能力给她一个最好的人生。

高仇从未流过眼泪,哪怕是前生她被折磨到遍体鳞伤,而自己亲手了结了她的性命之时。那时的他只有用满心的恨,来盖过无底的痛,无法流露出半分哀恸,深怕那口气散了,就无能为力给她报仇了。

他哽咽一声,把她的手紧紧按在脸侧,终于哭了出来。

低沉,压抑,满怀愧疚。

昏睡中的高奚朦朦胧胧间好像听到了一声声的道歉,哀伤痛苦,她的心似乎都要被这样的声音捏碎了,想睁开眼睛安慰这个人,意识却越离越远,直至听不到任何声响。

夜晚,她被他抱着洗了个澡,温水洗涤过她疲劳的肌肉,多日来的沉重都消退了不少,他吻了她,第一次不带情欲的拥吻,气息纠缠不休,恨不得把灵魂都哺喂给对方。最后一起躺回了床上,二人依旧同床共枕。

高奚低了低眸子,可不知是否同床异梦。

高仇把她揽进怀里,靠着他温暖厚实的胸膛,她能清楚的听见他沉稳的心跳。

过了好久,她决定开口,问了一个让她自己都觉得好笑的问题。

“你爱我吗?”

“爱。”他答。

她却笑了,“我看见你的口袋里落了一片枫叶。”

他碰着她秀发的指尖僵硬,她接着说,“在美国,这种树很常见,我经常去的一位心理医生的住所,就种满了这种树。”

抬起头看他,她眼里蕴星蕴月,蕴着春日里最和醺的暖风,“那里的枫叶还红着吗,它像焰火一般美丽对吗。我那时总想着,有一天能和你牵着手漫步在红枫道上。”

“在路的尽头,枫叶红得最美最热烈的地方,你会吻我,我们是那么好……”

他目光晦涩心疼,“奚奚,我……”可没说完便被她微凉的手指抵住了唇。

她笑了笑,几分惨淡,几分自嘲,“没关系,都没关系……”

目光里透出些茫然,喃喃开口,“我只是想问……你都知道了,还爱我吗?”

高仇抱紧了她,没有犹豫,“爱。”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是她上辈子来不及问出口的问题,如今用这样的方式得到答案。

“你回到我身边的时候,或许更早,但我明确的知道,我爱你,是那一天。”

她怔怔,有些想不起来那个她是谁了,于是开口,带着疑惑和好奇,“那个我是怎样的?”

他抚着她的发,轻轻的开口,“可爱,笑起来的时候总让我想把手指伸到她的酒窝里,看看是不是有蜜糖陷在里面,也单纯,为了一个不怎么熟悉的‘二叔’而开心,而悲伤,我跌入她璀璨的眼里,只想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她的小姑娘。”

她轻轻叹息,“她都得到了。最好的一切……”接着问到,“你爱那个热爱生活,温柔体贴,每天都在笑的姑娘对吗?”

高仇唇边有笑意浮出,“是。”

“你爱心怀忐忑,看着你就脸红,慢慢爱上你的那个她吗?”

“爱。”

她沉默了一小会,又接着开口,“那你…爱那个满口谎言,自欺欺人什么都没发生过,骗取你的爱的她吗?”

他的心被刺了一下,尖锐的疼痛着,回答却依然坚定不移,“爱。”

她脸色逐渐苍白,勾起嘴角,“那么那个被人践踏,毁容发疯的残废呢?”

这个问题歹毒刻薄,她自己都觉得心冷害怕。

“我爱她。”可他还是答。

高奚闭上眼睛,最后问出口,“你会爱那个变成亡魂,却因为仇恨,拖着无辜的人去死的她吗。”

他带着决绝和不容置疑,“会。”

沉默良久,连空气都要冻上了,她的秘密暴露无遗,她歇斯底里过,不安过,放弃过,却从未如此平静过。

她终于开口,这场她自导自演的烂俗爱情剧就要落下帷幕,唱到词穷,台下无一人观赏,眼泪和汗水模糊了脸上不伦不类的妆,一半是红的艳烈,一半是白的冷淡,她是个不入流的演员,入不了戏,骗不了自己。

“可我不会。我……”

“恨她。”

说完翻身离开他的怀抱,不久沉沉睡去,眼角滑落一滴泪,隐没在发间。

又过了几天,她的烧总算是退了,恢复了些力气,虽然整个人看起来还是很恹恹憔悴。

高奚好像忘记了什么,又好像从未如此清醒。

她不想待在屋子里,想要出去走走,就幽魂般走出房子,没带手机,没带钥匙,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转,直到认不清路了才觉得自己或许连脑子都没带,可还是不想回家,第一次这样的不想。

不能再走了,回去吧。

被丢弃的大脑此时给她发送了这样的警告,并且为她找好了理由,拐卖妇女的人贩子还是有很多的,高奚自觉从小是个乖孩子,从不给他找麻烦。

虽然自己的存在对他来说就是个麻烦。

回头,却发现他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大概只有五步,她怔忡,五步而已,却一直都察觉不到,怪不得自己出来的时候一点都没有被阻拦,还以为是他不在家,可又有些苦恼,他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若是往常,她应该高高兴兴的跑过去,扑进他的怀里。

可这次她压根没动,他就向她走了过来,嘴角含笑,是那么英挺好看。

“想不想再走会儿?”

她摇头,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不敢看他。

沉默了片刻,他发涩的声音响起,“奚奚,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这样一说,她更加感到不知所措,自己的行为让他不满意了吗?

那该怎么做,她抬起头茫然的看着他,手指不安的捏着衣角,高仇的心疼得不像话,抬起手想摸摸她的脸,她却害怕得往后缩了缩,紧紧闭着眼睛。

高仇的手僵住了,这样防御的姿势,她像是以为他会打她。

内心狠狠震痛着,他强迫自己温和下来,再温和一些,别再吓着她。

慢慢靠近,温热的鼻息撒在她颤动的眼睫上,“奚奚乖,跟爸回家了好不好?”

高奚见自己没有被教训,忙不迭的点头,表示自己愿意回家。

没有要打她就好。

她不再求和他相爱了,就做他的女儿,乖巧的,懂事的,可以永远不离开的。她在心里不住的点头,是因为她贪得无厌,得到了这么多却不满足,所以不求了,也可以抛弃任何东西,只要留在他身边就好…就好。

高仇竭力压抑快要溢出眼眶的疼痛,牵过女儿的手,还是一如既往地冰凉,于是紧了紧,带着她往家的方向走去。

没走两步,高奚却挣脱了他的手,目光游移着,小声的嗫嚅,“会,会被人看见的…对你…不好。”

他是警察嘛,还是总警督……要是被人看到了,拿出来做文章怎么办?

她不想变成他的累赘。

累赘都是要被抛弃的,她不想被抛弃。

高仇最后都不怎么记得是怎么带她回来的,他浑浑噩噩的走在前面,她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有人看他们一眼她就放慢脚步,离他远远的,等人移开视线她又赶紧跑回他的身后。

回到了家里,把她哄上床躺好,盖好被子,想了片刻,温柔的开口,“想不想喝牛奶?”

她点头,觉得只要跟着他的话去做,就能不被他讨厌,永远是他的小女儿。

高仇对她笑了一下,高奚看他笑了,也迅速露出一个笑容,只不过充斥着讨好和小心翼翼。

他悄然握紧了拳头,离开床畔,去给她热牛奶,高奚的视线一直殷勤的追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回来。

“来,慢点喝。”

高奚接过杯子,小心的往嘴里送,一边喝一边看他的眼色,深怕自己哪一个动作会惹他不快。

把空了的杯子给他,却来不及微笑,就脸色一变的捂着嘴,奔到卫生间,全都吐了出来。

恶心的感觉搅得她天翻地覆,连胆汁都吐了出来,然后缩在角落里,怯怯的看着她,不安惊慌。

“奚奚,来……不怕。”他自责又痛苦的靠近她,把她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背,安抚着她。

她一直在发抖,不知是因为难受还是害怕。

这次之后,她能入口的东西越来越少,有些时候甚至闻到气味就呕吐不止,连白粥都只是时而才吃的下。

她越来越憔悴,不论是身体,还是精神。

那天他醒来,双眼还有些惺忪,她的头正埋在被窝里,似乎还睡得香,满心的柔和,怕她待会醒来会饿,就轻手轻脚的下床,去给她煮粥。

等到他回来,在看见她呆坐在床上的身影刹那,瞳孔紧缩,惊骇的摔了粥碗。

高奚被他这样的动静吓了一跳,却在看到白粥溅到他的裤脚时,赶忙连滚带爬的过来,一边给他擦拭,一边不住的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对不起…是我不好…”

和他道歉像是已经成为她的习惯,只忧心他若是对她不满意,就会随时丢弃她一样。

高仇艰难的低头,目光真真切切的看清了她的头发,竟有白发夹杂在青丝里,落寞颓唐,让人不忍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