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哭什么?”
“我生平第一次被人强迫,节操不保,被逼着吃这种味道虽然不错,但是这么恶心的虫子,还不准我哭。”杜玫翻了个白眼,“我怎么也得装一下吧,否则,多不淑女啊。”
此话大有想象空间,两个男人都笑了起来。
张子淳看徐航跟杜玫两人互相逗乐,多少有点郁闷:这对二货怎么这么和谐。
三人一面啃羊肉串一面聊,张子淳在杜伟业追悼会的那天晚上听徐航简单的说过杜玫家的事,此刻就细细的问了起来,杜玫把六个月来家里发生的那些事一一讲给张子淳听。
张子淳皱眉头:“你爸妈厚此薄彼啊。好处都儿子得了,义务都女儿承担。典型的刮女儿贴儿子。”
杜玫认真的说:“这个,不能这么说。我爸从没刮我贴我弟过。他给我弟的都是他自己的钱。他有任意处置他财产的权力,别说给我弟,就是给马路上的叫花子,我都没意见。”
“当父母的,只有把儿女抚养到成年的义务,没有在子女成年后继续为子女钱的义务,但是如果他自己乐意,别人也无权干涉。我爸在我们未成年前,一直提供我们超过社会平均水平的生活,并且让我们受最好的教育——我弟读不上去是他自己的问题,自己又笨又懒可不能怪爹娘。我爸的责任已经尽到了。至于我们成年后,我爸因为我弟不成器,收入低,为了让他过的好点,补贴他。这是我爸自己的事,从结果上说,损害的是我爸自己,而我弟却最终也没得到啥好处——钱都被他胡花掉了。但是我能理解父母这种希望子女都过得好的愿望。再说了,我不理解又能怎么样,难道我去钻牛角尖,怨天尤人,最终愤世嫉俗,心理变态。这对我自己又有什么好处。而且这能改变现状么?难道我爸会把钱贴给挣美元的女儿,而弃每月挣2000人民币的儿子于不顾?这不符合正常父母思维方式的好不好。连政府税收都要劫富济贫呢。”
“至于我爸病了,我把我积蓄全部拿出来给我爸看病,我弟不肯把爸爸的房子交出来,我爸去世后,我又把他留给我的遗物拿出来还钱,看上去,区别很大,但是我给我爸的都不是会对我的未来生活造成持久影响的......”
张子淳忽然打断:“那个辟邪兽价格会暴涨的,多少是笔小财,而且美玉可以传代......”
“可是你自己不也常说,玉不是生活必须品,是地道的奢侈品。可是房子确实地道的生活必需品。没有这块玉,我的生活质量不会下降,而我弟卖了那套房子,那他一家人,还有我妈,住哪?其实我也多次扪心自问,如果我是我弟,我能把房子卖掉给我爸付那医药费么?我觉得我也做不到,毕竟生活是现实的。所以我能理解我弟。”
“而且我觉得我弟内心里是痛苦的,他出于理智拒绝了叔叔们卖房的要求,但是他的心里也因此会留下阴影。”杜玫停顿了一下,“爸爸去世前最后两个月,变得非常难伺候,我忍不住的要冲他发脾气。他去世后的这几天,我心里总是觉得不舒服,我知道我已经做得够好了,完全可以问心无愧,但是总有一种感觉——我可以对他更好的,我可以做得更好。这么点小事都会在心头留下愧疚,更何况我弟这样冲进爸爸病房,叫他回家。我弟算不上个孝子,但是他是正常人,我估计他几年都无法忘记这一幕。”
张子淳摇摇头:“不好说,天下极品儿子多了去了。老爸死了,为了独占父母的房子,逼老妈改嫁的人都有。”
徐航忽然抬眼看了张子淳一眼。
天黑,小吃摊的灯光不明,杜玫没注意两个男人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弟逼我妈改嫁,哈哈,他有这本事么?我妈倒是经常逼他离婚。”
“你们觉得我爸妈在财产上偏心我弟,我吃亏了,其实世界上哪有免费的午餐。我弟拿了我爸的房子和钱,但是他得负担我家的大包袱——我妈。我妈就我弟这么一个心肝宝贝,我弟是这辈子都休想甩开我妈的。我弟就是因为我妈,才找了一个打工妹当老婆。他挑这个老婆,是深思熟虑的,并且经过实地考察的。他两确定恋爱关系后,我弟就把她带回家同居了将近一年,确信她能跟我妈在同一屋檐下生活,才跟她结的婚。我弟妹人非常老实,不光她老实,连她爸妈都是非常朴实传统的农民,所以我弟才挑了她。就这样,我弟妹实在忍受不了了,还几次离家出走过,都是我弟去把她求回来。我弟妹说,跟我妈在一起过的日子,真是有如地狱,实在是因为这个老公好——她从没见过对老婆这么好的男人。跟自己同村的小姐妹比,她生活优越,又不用出门干活,老公又那么体贴,所以她才能忍着我妈。”
说到这里,杜玫忍不住好笑:“哎,我妈这人,你永远不揣测她的脑回路。比如说吧,我弟妹要生孩子了,其实医院离我家走路就10分钟。我妈却在我弟妹还没入盆的时候,就早早的催她去医院,结果被医院赶回来好几次。那是去年夏天,我弟妹挺着十个月的大肚子,在大太阳下走来走去,催产呢这是。”
“好不容易宫开一指了,医生说:‘要养早了。回家去吧,等肚子疼了再来’。我妈非要住院,说:‘等到要养了,你还走得动这10分钟路到医院啊,先住着再说,多住一天医院又没多少钱,你没,我有的,这钱我来付’。旁边人听到,肯定觉得这婆婆好破天了。于是我弟妹就住上了。我弟妹住院,我妈说了句:‘肚子疼了,给我打电话’。一甩手自己出门跳舞去了。我弟妹在医院一整天,到我弟下班回家才把换洗衣服、饭碗啥的给她送医院去。”
“我弟妹在医院住了24小时,才开始肚子疼。肚子一疼,我妈就喊起来了,要给我弟妹上止痛棒。医生说我弟妹屁股大,骨盆宽,孩子又不大,完全可以自己生产,现在肚子刚开始疼,就上止痛棒,会宫缩无力。我妈在旁边说:‘现在就上止痛棒,多少钞票我来出’。好像人家医生不给上是红包没收够似的。好把,于是给我弟妹上了止痛棒,结果羊水都流得差不多了,宫缩无力,生不出来,只好破了——这不是叫我弟妹吃两遍苦嘛。”
徐航听得直乐,杜玫每次说起她妈来,总是精彩纷呈,层出不穷。
“孩子生下来了,晚上跟我弟弟弟妹睡一个房间。半夜,大家睡得好好的,我妈进去了,说‘要换尿不湿了伐’。我弟妹摸摸:‘不用换,还不是很湿’。我妈马上说:‘侬看看侬,哪能这样当娘格,欺负小人不会说话,让他湿漉漉的包着难受’。我弟说:‘尿不湿广告上说,一个晚上不用换的,换的话,会把小人弄醒的,反而不好格’。我妈说:‘你是怕他醒,还是你们自己偷懒,要睡觉,做爹娘没这么好当的’。好吧,我弟只好乖乖起来给孩子换尿片,结果孩子醒了,哭了一整夜,我弟两口子哄了一整夜。我妈自己睡觉去了。”
“整个月子,我妈坚持只要孩子尿出来,就必须换尿不湿,说:‘你们不舍得,我出钱’,监督者我弟给孩子换尿不湿,一天要换十几块,可伶我弟跟我弟妹一个月就没好好睡过两小时。”
徐航笑抽了:“你妈真有杀伤力。”
张子淳却笑不出来:“你弟现在是因为需要你妈看孩子,才忍着她。今后肯定会把她赶出来的,到时候,她就会来找你。”
杜玫看看张子淳:“我弟需要我妈什么啊。他老婆又不工作,做这么点家务,看个孩子有什么看不过来。是我妈非要在里面搅合好不好。当然,他们也是因为没别的房子......我认为,家庭是由父母和未成年子女组成的。等子女成年了,父母和子女都应该有自己的生活空间,不应该像我弟一样,一家人再带上个瞎指挥的老妈,互相影响,鸡飞狗跳。”
“现在我妈是年龄没到。我的建议是,等我妈到退休年龄了,给她找个高档养老院,让她到那住去。她在那还能找到同龄人,有她自己的生活和社交,比这么跟我弟生活强。当然可能我妈不肯,我弟又拿我妈没辙。”
徐航似笑非笑的看着张子淳,张子淳忽然有点想发脾气:“你别现在说得太美了。你弟没什么挣钱能力,你爸去世了,他就没生活来源了。你看着好了,再过段日子,你妈要来跟你生活了,你弟一家也要靠你生活......”
杜玫惊讶的看了张子淳一眼,多少有点莫名其妙:“我妈要来跟我一起生活?答案是,不可以。即使我弟真把我妈赶出来了——这是不可能的,我弟哪有这份骁勇。就是真发生了,我也会在上海租间房子给我妈住。你们可能觉得我过分,怎么可以对自己妈这样,但是我真的认为,成年人应该对自己负责,不应该把自己的生活强加到别人头上。我妈才45岁,她应该有自己的生活,而不是搅合别人的生活。反正,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不会让步的。”
“至于我弟一家,要靠我生活。这更不可能。我哪有这能力,有这能力我也不干。他又不是我未满十八岁的儿子,我干嘛要养他,俗话说,救急不救穷,他又不是没收入,他老婆又不是不能出去工作。如果我有钱,见面时给他儿子一个大红包是可以的,叫我给他家人生活费,我再有钱也不干。”
说到这里,杜玫叹了口气:“其实......我妈是想让我贴我弟来着。我刚毕业工作,我妈就开始问我要生活费,理由是她下岗补助不够花。我心里觉得她这么年轻,又不是没有积蓄,我爸也一直都在继续给她钱,不应该开口问女儿要赡养费。但是当子女的,听见自己妈在电话里哭穷,说自己怎么怎么一个月才几百元钱,怎么怎么不够花,虽然知道是假话,也会心软。我答应我妈每年给她1200美元,相当于830人民币一个月。其实她不问我要,我也打算每年过年的时候寄一千美元给她,当过节费孝敬的。她要来要去,其实也就多要到了两百美元。”
“但是我妈这个人,钱一道她兜里,就蒸发了,她从收到的那天起,就再开口问我要,一会说花完了,一会说丢了,一会说没收到。我知道她是给我弟了。我也不说破,反正给我妈的钱,就是她的,她爱怎么花就怎么花,我无权干涉。但是她再哭再要也没用,我不理她。”
“因为每次给家里打电话,我妈一拿起听筒就问我要钱,后来我就不想给家里打电话了。于是我妈就哭,说自己白养了个女儿,电话都不给打一个。听自己妈这么哭,总让人不舒服的,反正我用电话卡打,也便宜,一分钟两美分,我就继续给家里打,我妈一开始哭穷。我就......”
徐航说:“咔嚓一声把电话挂掉。”、
杜玫一笑:“你比我还坏。没有啦,我把电话搁那里,自己忙自己的,过20分钟,拿起来听一听,如果那边已经断了,我就把电话挂上,如果还在说,我就继续搁那,反正一小时,也就用一块两毛钱。”
徐航好笑:“还说我坏,自己才损呢。”
“后来就是我弟结婚,我妈问我要贺礼,其实那时我刚工作一年不到,当时银行里一共就4000美元,我还要交下个月房租。我寄给我弟2000美元,自以为是仁至义尽了。我弟大为不满,说;‘人家姐姐在美国的,弟弟结婚,哪个不一甩手给个十万八万的’。我马上回了句;‘看不上这2000刀是不是,那你退给我还。另找个给你十万八万的姐去’。”
徐航笑喷:“就你弟这相貌,难。不过如果你弟能一甩手给人家十万八万,倒是不难找个妹。”
“妹你个头。”杜玫白了他一眼,“一甩手给个妹十万八万,这种蠢事,也就你才做得出来,我弟才不是这种养鸡专业户。”
张子淳沉默,徐航笑嘻嘻的只顾跟杜玫调笑。
“后来我弟生孩子,我又给寄了一千美元的贺礼。我弟又不满了,说;‘人家姐姐在美国的,弟弟家生了孩子,奶粉尿片都是姐姐寄过来的,国产奶粉尿不湿不安全的知道不知道’。我说;‘你当你姐是谁啊,一个月挣多少,还从美国给你寄奶粉尿片.....既然知道不安全,就自己母乳喂,别用尿不湿了,尿布环保又卫生’。”
“然后是我妈来抱怨了,说给弟弟带孩子怎么怎么辛苦。我妈一个劲的喊累,说弟妹不会养孩子,全是她在养。我说:‘那你就别养吧,谁生的谁养,你赶紧把孩子扔下,自己出门跳舞去。’其实我知道我妈天天出门跳舞,跳完舞回家挑剔我弟妹。我妈说;‘那不行啊,养孙子是当奶奶的义务啊,要么,你出钱给家里雇个保姆,这样我就可以出门跳舞去了’。我说:‘妈,你跟我弟妹两人女人,一个40多,一个20几,一个年富力强,一个年轻力壮,两个都不上班,两个人养一个孩子都养不了,我弟弟也只管生不管养,还要我这个当姑姑的出钱顾个保姆来看孩子?你好意思提,我是不好意思这么做啊,这不有等于在说我们家一家子全是的废物嘛’。”
张子淳无奈,跟徐航对视了一眼:“杜玫,你狠。”
杜玫翻了个白眼:“我才不狠呢。我这么寄点钱给我妈,给我弟。我老公——嗯,我前夫,一直说:hy?真是的,就寄那么点钱,哪来的那么多why。”
“我前夫是一再的劝我,你不要给你家里人寄钱啊,这会影响别人的独立性(independence)。我说这是一种亲情的表达方式。新年到了,怎么可以不给妈妈一点礼物,弟弟结婚,生孩子,怎么可以一点不表示。”
“这句话一说,好了,他就跟我辩论上了。他说:对啊,是要表示啊。过年,打个电话,寄双袜子;结婚,叫花店送束花,就可以了,干嘛非要送钱啊,而且一送就上千,这么大的数目。我说:这说明我对他们感情有多深。我前夫更反感了:为什么亲情要用钱来表达呢?难道你给他们寄钱,就表示爱他们,寄得越多,就表示越爱他们,这不是在用钱买感情么。”
“我跟他辩来辩去,辩论得我都火了,我说:你这人怎么可以这样自私(selfish),家人的感情对我很重要,你懂不懂。我前夫就莫名其妙:不送别人钱,怎么叫自私。我后来干脆不理他了,当他放屁。他还不依不饶,说:中国人好奇怪啊,别人都以独立(independence)为荣,就中国人,以问别人要钱,又给别人钱为荣,他们不光不独立(dependence),还彼此依赖(interdependence)。我都给他气死了,说绕口令呢。”
“我想,我不能让他这么欺负我啊,我要反戈一击。我就说,中国人咋啦,你们美国人,那才叫虚伪呢。比如,每次感恩节或者圣诞节去你家,你妈就要烤个大火鸡,叫你们全家所有的人都来吃——我老公兄弟姐妹五个,其实你家里人个个都讨厌吃火鸡,每个人都捏着鼻子,拼命的找最小最小的一块放自己盘子里,勉勉强强咬上一口,然后一起大声说;it is so delicious(如此美味)。看你们美国人虚伪不虚伪,还说我们中国人。”杜玫气冲冲的撅起嘴巴。
徐航晕:“这跟你们讨论的,给家里人寄钱的话题。有任何关系么?”
杜玫一笑:“管它有没关系,反正先在气势上压倒对手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