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敌,那是我们的优势,但我们自己若是也跟着轻敌,那就是活该挨打。雷常鸣不是普通人,他在中博东南方能称一霸,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萧驰野翻身上了马,拎着缰绳说,“澹台虎,六年前你从灯州逃到了阒都,现如今我们已经回来了,我问你,你还记不记得你带着兵马入户禁军时我说过的话?”
澹台虎眼睛上落了雨,他仰头看着萧驰野,说:“卑职一刻都不敢忘,主子说国耻犹未雪,家仇尚未报!”
“不错,”萧驰野勒马抬眸,看着雨里乌压压的人头,沉声说,“边沙人在中博屠掉了几座城,离北铁骑和启东守备军打跑了他们,可这仇报了吗?这对于边沙骑兵而言不过是跑了场消遣的马!阒都里怎么传的?他们说宁做一条狗,不为中博郎!中博在屠刀下受的耻辱,如今能拱手让给别人去洗吗?我们彻夜不休地驰骋在梦里,此刻雷常鸣就是挡住你我的阻碍,跟边沙骑兵再战的机会就在眼前——要输吗?”
胜败乃兵家常事,但是没有一支军队情愿永远地输下去。这六年里,他们从一盘散沙的蜂营蚁队变成了训练有素的坚甲利兵,禁军就好比是萧驰野的侧影,他们一起被埋进了金色的尘沙里,成为大周数万雄师夹缝里不值一提的蝼蚁。过去别人怎样形容他们都可以,顶着废物的骂名都可以,他们终将从砂砾里露出锋刃。
劲风霍然吹展了旗帜,澹台虎紧抿着唇线,声说:“要赢。”
雨声倏地转为急促。
澹台虎粗鲁地擦着眼睛,在背后逐渐形成浪潮的喊声里嘶哑地说道:“要赢!”
要赢!
从这一场开始,直到战死的那一刻,要赢就必须成为禁军的唯一的念想。他们面对着成名已久的前辈,他们要拔刀亮剑,要策马狼奔,要去一个一个击败阻挡在身前的所有人——他们只能赢!离北铁骑可以输,启东守备军可以输,甚至是雷常鸣的军队都可以输,但是禁军和萧驰野不可以。他们挣脱了束缚的同时也离开了支撑,他们如果不能赢,就只能死。
萧驰野掉转马头,擦掉了下巴上的雨水,像是嗅见了血肉味的狼。他拔出那把象征贪婪与狠厉的刀,对身后的狼群说:“该我们进食了。”
雨水“噼啪”地砸破了水面。
* * *
雷常鸣听说茨州的特使到了,他在帐内接见了对方。
“成峰先生,”雷常鸣高居虎座,着着披风打量孔岭,“有些日子没见了嘛。”
孔岭行礼,说:“大当家过去常来咱们茨州,都是老相识了,怎么这次这样大动干戈?”
雷常鸣意外地不是个莽夫,他满是伤疤的双臂间没有任何装饰,衣着朴实,佩刀的刀把已经被磨出了痕迹。猛然看过去,他与中博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普通百姓没有差别。他没有念过书,身上有着一股常年混迹江湖的匪气,但那似乎只是伪装,因为他相当敏锐。
雷常鸣没有与孔岭虚与委蛇,他第二眼就盯住了沈泽川,咧嘴一笑,说:“既然都是老相识,吃杯酒的事情,成峰先生怎么还带着锦衣卫呢?”
孔岭神色自如,说:“大当家重兵压城,不就是想要见一见侯爷与沈同知吗?现如今我斗胆替两位相互引荐。同知大人,这位就是名震中博六州的雷常鸣雷大当家,是端、敦两州的天王老子。大当家,这位便是阒都亲自破例提拔,位列天子近臣的沈泽川沈同知。”
“久仰大名,”雷常鸣像是有点兴趣,他说,“沈泽川啊,你就是沈泽川嘛。听说韩丞设计闭城围剿,你一个人就杀掉了他仅剩的精锐之师,刀刀毙命,快不见影。你如今跟着萧驰野,不往离北走,怎么反倒跟周桂他们混在一起?他一个规规矩矩的州府,装不下你这样的杀神吧。”
“我也是个规矩的人,”沈泽川微抬右手,露出侧腰,“我来见雷大当家,可是连刀都没有带。”
雷常鸣抬手挥退因为沈泽川的动作而逼近的侍卫,指了指沈泽川,说:“你见天子都不卸刀,见我却做得这样尽心。”他哈哈一笑,声如洪钟,大声说,“难道我比天子还尊贵?”
“如今太后主政,朝纲不振,早已没有天子一说。”沈泽川微笑,“大当家英雄盖世,我自然需要这样恪守礼数。”
“你们在阒都里待久的人,讲话都好听。”雷常鸣靠着虎座,把盘里的番薯掰开,吃了两口,说,“你直说吧,你见我干什么?”
“我今日来到大当家的帐下,一是专程拜访,二是愿意与大当家谈谈日后。”沈泽川说着端详帐篷,说,“大当家在此安营扎寨到底不是长久之策,禁军若是迟迟不来,大当家难道还要日日等候?”
“你比我了解萧驰野,”雷常鸣几口吃完了番薯,“他爹和他大哥都是名将,他自己能差到哪里去?我等他来跟我谈。茨州就这么大点地方,我甚至不用找,也能猜到他藏在哪里。他占据茨州不走,我就没法进去嘛!这事总要解决不是?我等他,我不着急。”
“他的两万禁军精于骑射,在马上的能耐不亚于离北铁骑。现在与他打起来,对大当家反而不妙。”沈泽川见那些侍卫又要动,便先笑了,说,“他在城内,有茨州粮仓作为支撑。大当家在城外,只能靠后方粮草支撑。四万人一日的花销就是个骇人的数目,这场仗拖得越久,大当家亏得越多。这笔账,想必大当家比我更明白。”
“那又如何?我耗得起。禁军不行吧?茨州的粮萧驰野不能吃一辈子,离北王还在离北打仗呢,萧驰野着急回家啊。时间拖得越久,我只是亏钱,但是萧驰野却要亏命。他反了,可是启东守备军没有,戚竹音带着人赶到这里只需要半个月的时间,到时候离北铁骑前来支援就会陷入两头焦虑。戚竹音可不比边沙骑兵好打,这娘们什么本事,你们常打交道的最清楚,她连边沙王座都敢烧,打一个茨州根本不在话下,萧驰野敢吗?”雷常鸣抹了嘴,笑得随意,眼神冷静,“萧驰野配吗?”
沈泽川露出遗憾之色,说:“大当家后备粮草如果真的这么充足,那我今日就不必再与大当家多说了。实不相瞒,我正是因为担心戚大帅随时会到,所以才想来跟大当家谈桩生意。”
孔岭微微色变,紧着沈泽川走了两步,说:“同知,我们事先没有……”
“你要跟我谈什么生意?”雷常鸣打断了孔岭的话。
沈泽川说:“萧驰野若是能够顺利通过茨州,那就是皆大欢喜,但是大当家既然率兵前来,他那两万禁军就不再是我的唯一选择。我想与大当家谈的正是粮草生意,我手头还有两百万银子,愿意投给大当家,用作这一仗的粮草消耗。但作为交换,大当家日后入朝为官,必须在韩丞面前保我一命。”
孔岭惊愕地说:“沈泽川!你怎可诈我们!那两百万银子,不是说好了要给茨州用作守备军重建吗?!”
“我只是说愿意,”沈泽川微侧头,对孔岭诚恳地说,“可没有说一定。”
孔岭一把拉住沈泽川的袖子,说:“你骗我们!你这奸诈竖子!”
雷常鸣又笑起来,他撑着膝头,说:“真话假话?沈泽川,你要是真有那么多银子,还能让禁军一路啃着泥巴逃命么?你们该不是在设计骗我吧。”
孔岭哪里还听得进去,他面上涨得通红,胡子颤抖,对沈泽川不可置信地说:“你那一段慷慨陈词,也是假的?你!你用中博血难来骗我们做局,你还是个人吗?!”
“人各有志啊,”沈泽川懒散一笑,“茨州与禁军已经是瓮中之鳖,我另寻新主也是情理之中。成峰先生,你最明白的。”
“你如果真的拿得出两百万银子,”雷常鸣仍然稳坐不动,说,“再助我救出韩靳,韩丞那里,我就替你保了。”
“我已经叫人带了些白银来,”沈泽川说,“大当家看这样算不算诚意?”
第106章 粗鲁
沈泽川此行带不来两百万, 但是他带来了诚意。雷常鸣看着那几箱白银, 都是货真价实的东西,码放得整整齐齐。他随手抓了一把, 感受着那沉甸甸的重量, 说:“这么几箱白银, 我手底下卖糖饼的兄弟也拿得出来,你想用这点东西说服我, 也忒看不起我雷常鸣了。”
“我如果真的带来了两百万, 大当家这会儿也未必敢收。”沈泽川已经落座,说, “好生意都值得慢慢谈, 眼下该着急的是茨州和萧驰野。”
雷常鸣招手, 让人把孔岭拖出了帐子,只留下自己的侍卫和沈泽川。他始终不肯离开虎座,没有靠近沈泽川半步,说:“你跟萧驰野突围阒都, 算是生死之交, 怎么突然就变了脸, 要从我这里讨口饭吃?”
“大当家既然知道我,想必也知道沈卫是我老子。沈卫在敦州捅破了天,让我跟离北落下了宿怨。我与萧驰野虽然能冰释前嫌,但萧既明那里未必就肯用我。”沈泽川似是苦恼,“功成名就男儿志,萧驰野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 哪里还有精力替我谋一谋出路?我与韩丞韩大人之间是有些误会,可那都是罪不至死的小事情,只要有人替我作保,我便能回阒都再次为朝廷效命。”
“这么说你还是想做官啊,”雷常鸣双手扶着膝头,“兄弟,不瞒你说,我也想做官。过去咱们混迹山野,日子也算过得逍遥,可到底不是正经差事,一举一动都让启东守备军盯得紧!”
“我与大人志同道合,”沈泽川的小竹扇微抬,“这不正好?”
“可我呢,被你们这样的读书人骗怕了。”雷常鸣露出几分忌惮,“你这两百万还在茨州,怎么拿给我?还有那韩靳,你又怎么助我救他?今日你我把话说清楚了,让我心里有个底,我才能真的带着你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