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因为近来波折密集的缘故,周正平并没有让江应鹤自己带着弟子前往,而是把一直担心个不停的云不休塞到他身边,让小云师弟陪着他师兄前去兰若寺。
云不休一身白衣,坐在鹤灵飞辇上悄悄地盯着自家师兄,目光在他身上打转了许久,直到江应鹤放下茶杯看过来时,才匆匆收回视线,假装什么也没做地喝了口茶。
江应鹤微微挑眉:“你想说什么?”
云不休凑了过去,俯身仔细看了他一会儿,鼓起勇气道:“师兄,你这个衣服……”
江应鹤身上是一件玄底白鹤图的法袍,漆黑的柔软布料上绣着几只展翅的鹤图,袖摆与对襟上镶着二指宽的银色滚边儿。
江应鹤随着他目光望过去,见到小云师弟伸出手,将他衣襟轻轻翻折过来,银色滚边的内侧不知道什么时候加了一重法器禁制,写了“秉之”两个字。
“我就知道没有看错!”云不休气哼哼地一戳字迹,“你那个徒弟不安好心,这什么啊,标记吗?”
江应鹤的衣服都是法器,如果想要在上面更改字迹、样式、或者图案,都要再加一层法器禁制,不过这个禁制并不是针对兵器的那种封印,对衣袍也没有其他影响。
他看着这个淡烟灰的字迹,第一反应竟然是钧儿守夜无聊、对着自己衣服写字的场面……画面有一点微妙的好笑。
江应鹤忍不住笑了一下,随后咳了两声,道:“我都要管不了他了。秦钧平时看着稳重,怎么总是做这种事……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云不休睁大眼睛:“你对他们几个也太没有底线了点吧?尊师重道尊师重……”
他话语未尽,飞辇的帘便被秦钧撩了起来,那双铁灰色的眼眸似笑非笑地望过来。
“云师叔,”他第一次这么叫,神情笑眯眯的,却让人看着脊背发寒。“换新茶吗?”
云不休莫名感到一股压力,咽了口唾沫:“……不、不用。”
等到秦钧放下帘子,云不休才深深吸了口气,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畏惧感,怎么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似的。
“我有好好教他们了。”江应鹤道,“嗯,孩子大了……”
云不休从他话语中听出一股老父亲的慨叹来,心中拧巴了半天,才决定冒着生命危险提示道:“你有没有看过修真界兰陵书楼新出的话本。”
“嗯?”
“最新的那本,就是一个从其他小世界穿越而来的黑化徒弟,黑化之后把他师尊推倒了。”云不休神情严肃,“然后囚禁、锁链、强制,这样这样、那样那样……”
江应鹤:“……话本不要看太多。”
云不休就知道他是这个反应,苦恼地把茶当酒又干了一杯,幽幽地道:“江师兄,我是真的觉得你很危险。”
可惜江应鹤心里清楚——他大徒弟为了心爱之人,都克制到那个地步了,二徒弟又是一个心有所属的直男,小徒弟更不用说,这么多年都没长大,明明已经好大一只了,还下意识往他怀里扑。
而且……
江应鹤轻轻地叹了口气,道:“长夜就是我的关门弟子了,我不会再收女徒弟的,你大可放心。”
云不休:“……???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啊!”
他看着江师兄清冷俊美的脸庞,挫败地趴在桌上冷静了一会儿,随后无奈又问:“你的伤好些了吗?”
江应鹤点头道:“我已无碍,只是没有想到从兰若寺一别,再次前往,竟然是为了一位才刚刚见过不久的佛修吊唁送行。”
“他们佛门本不讲究这些。”云不休喝了口半温不凉的茶水,“与其说是为故人送行,不如说这就是先见一见修真界诸多修士的未来……更多的还是要商讨如何从妖君九婴手中讨回这个公道。”
禅清住持身陷佛心考验之中,境界虽在,却无能为力,这才是诸派都有人前往的真正原因。
鹤唳荡开云霄,桌案旁侧点了一盏香炉,炉烟缓慢地四散开。
————
前往兰若寺的不止是蓬莱,还有瀛洲派、药王谷、广寒宫等同种大宗门。
慧静禅师的舍利子留在宝塔之内,有他教导的小沙弥为之守护。
江应鹤在宝塔之外望了许久,他孤身前来,那位曾在云州城见过的小沙弥朝他行了一个佛礼,什么都没有说。
或许在未来的某一日,他也会在道途之上徒遭意外、身死道消,这在修士之间,已算得上是十分常见的结局。即便是一千年前那位天魔之体的邪修,已成为了半步金仙,到最后却也没有逃过陨落的命运。
他只是想回家,但回家的路,何其遥远。
成为修士的第一个三百年,他纵剑问道、想要登临青云之上,对故乡的概念时而强烈、时而却又抛诸脑后。第二个三百年,他逐渐学会性情内敛,似一把寒而锐利的冷剑慢慢压下锋芒,家乡的记忆从模糊到清晰、却又再度地忘却了下去,至如今——
江应鹤终于成了一块外冷内温的玉,也登上千年前期望过的仙道顶峰,但他依旧不知道如何才能回到故乡。这个延续了这么久的心愿,只有近来这百年,才在他的弟子们身上看到转机。
他是徒弟们的温柔救赎、是将他们带到光明之下的人,而对于江应鹤来说,他们其实也是自己所求不多的希望。
江应鹤伸手整理了一下衣袖,正待前往禅清住持所在之处时,忽地听到几个小孩子的哭声。
他转过头,看向宝塔旁侧的小屋子里,听到里面软糯的哭泣声。
“禅师……禅师他怎么、怎么就坐化了啊……妖、妖族都是吃、吃人的吗?”
“妖兽都吃人……呜呜,我以后一定要斩妖除魔,妖就是妖!没有一个好东西!”
“对……”
江应鹤只听了这两句,叹了口气,收回目光时,看到容貌美艳的少年站在面前不远处,是长夜。
“特地来找我?”江应鹤走过去道,“走吧,是师尊慢了一些。”
长夜却牵住了他的手,没有动作,而是忽地问道:“师尊也这样觉得吗?”
“什么?”
“妖族。”长夜眉心的护体灵印微微发光,唇边似乎是带笑的,仿佛只是随意问问,“没有一个好东西?”
江应鹤揉了揉他的头发,道:“不是这样的。”
此言一出,对方像是弓弦紧绷的神经倏然松懈,朝着江应鹤眨了眨眼,蹭一下师尊的手心,问道:“师尊不开心?”
江应鹤怔了怔:“……有这么明显吗?”
“有啊。”长夜认真点头,“其实妖兽也很听话的,不是还有一部分的灵兽很受喜爱的么?师尊喜不喜欢毛绒绒啊?”
毛绒绒?……猫?
江应鹤下意识想到了家里养的那只白猫,他随后才反应过来,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便敲了敲他额头,道:“你这小脑袋瓜里一天天的想什么呢,我先去说正事,你就算不愿意听,也要待在兰若寺里养养心性,别总这么跳脱。”
长夜乖巧地顺着他点头,望着江应鹤玄色衣袍的背影,唇边笑意逐渐的冷却下来。
妖君九婴……
他在沉封多年的记忆间翻找了许久,才从犄角旮旯里找出与之相关联的名字……按修行的辈分来算,九婴应该叫他一声祖宗。
世人鄙弃又怎么样呢?长夜从腰间抽出化成长笛的“断舍离”,无声地想:那与我又有什么干系?不过是一群脚下的尘土蝼蚁而已。
他只要师尊的喜欢。
只要这一个人,喜欢他、接纳他、愿意把独一无二的温柔给予他……
长夜闭上眼深吸了口气。
他漫长的前半生,活在烈火与杀伐不休的妖族内斗中,隔世清醒的今朝,只想活在师尊的身边。
————
天魔教。
天魔教近千年的分裂,在短短的时日内竟然产生了重组的预兆。一个个各自为营的魔教分支的首领被捏碎、被杀掉,似是有一只无形又强硬的手,将原本一盘散沙的魔门硬生生地捏在一起。
这短暂的半月之内,数个恶名昭彰的魔修死在同一个人的手中,俱是一剑毙命。
但这位新首领并不露面,见过他的人不是已经死了,就是在找死的路上。
邱仇踏过天魔教大殿上的残肢断臂,踩过满地洒落的血肉,见到珠帘外站立的一位红衣盲女。
这个红衣盲女眼蒙红布,外貌只有十五六岁,据说是这位硬生生整合魔门的新首领的属下。
盲女听声音转过了头,率先道:“邱魔君。”
邱仇点了点头,问道:“教主他要的清心类法器,已经全部都送到了。”
盲女应道:“好,有劳邱魔君。”
邱仇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迟疑问道:“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缘由,需要这么多镇压心魔的丹药法器,莫非……”
他话语未半,珠帘和屏风之后骤然有一阵凛冽魔气扫荡而来,暴戾之意几乎刺进骨髓。
邱仇猛地半跪下去,觉得一口腥甜溢满喉间,听到里面传来的低沉声线。
“……滚。”
他当即不敢耽误,将喉间鲜血死死地咽了回去,压住心惊,悄无声息地退出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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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为什么听师尊骂我我也好兴奋qaq
鹤鹤:……变态。
【二合一六千字补偿一下大家,下一章还是零点更新哦!(小声,这次只有三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