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耕出巡之后,整个后宫翻天覆地,过去朱琰虽然不选妃嫔,无视太后塞过来的女人,但总归不至于像现在这么疯狂——他要立一个太监为君后。
一个死去的太监。
淑妃,不,太后难以置信。
如今太后过上自己梦寐以求的日子,可最让她不满的就是儿子的沉寂,她自诩知子莫若母,朱琰是暴躁、嗜虐但又极度聪明的人,她觉得这样的脾性没什么不好,在深宫中不是这种脾气的,早就变成别人的垫脚石。
可儿子称帝后,本该鲜明如烈焰的性子,却慢慢的变得一潭死水,没有波澜,好像就连生气,都会浪费他的力气。
饶是如此就罢了,如今儿子居然荒唐到要给一个太监立牌位,追封为后!
这个消息差点没把太后气得背过去,她带着自己物色的女子拦在御书房外,堵住朱琰,把手边的女子推出去,问朱琰:“像吗?像谢以云吗?”
朱琰本来已经面无表情略过这个女子,听到“谢以云”这三个字,脚步突然顿住。
“你若是真放不下,哀家还可以给你物色成千上万个谢以云!”太后又怒又悲痛,“你到底要执着到什么时候?”
朱琰缓缓回过身。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从这个角度看,与谢以云还真有几分相似,女子也正好奇地抬起眼睛,正好和朱琰的对上,又匆忙垂下眼。
朱琰盯着女子,目光如有实质。
饶是谁被这样一个英俊的男人盯着,都会忍不住脸红,女子亦是如此,然而朱琰的话犹如一盆冷水泼在她脸上。
只听他嗤笑一声:“就凭她,也配?”
随后,他不管太后的反应,径自离去。
后世道,周景帝朱琰一生殚精竭虑,扯着本该步入王朝末路的大周重新兴盛,实乃一大功,然而如此千古一帝,也有不顾千万人阻挡的糊涂债,那就是追封本为太监的皇后谢氏。
这事纷纷扰扰,朱琰被多少儒生翰林、御史大夫换着花样骂,他又是如何用手段镇压这些不从者,在史书中已经找不到踪迹。
只不过,他凭借自己的强悍,从远房宗室过继子嗣,宗室子嗣受他培养,在他过世后继承皇位,依然不惧群臣威慑,坚持朱琰的选择。
后周,终没人敢把这段历史改掉。
周景帝确实实现一生一世一双魂,生时娶了牌位,临终前,那个牌位还放在他手边,手指描摹着“谢氏以云”四个字。
常年累月的咳疾成为他病发的源头,太医们再没有办法医好,朱琰神色却无悲无怆,颇为冷静。
短短三十六载,过往云烟皆如尘。朱琰本来乌黑的鬓发全白,就连眉头也掺杂着短而雪白的毛发,他模样依然英俊,因为不爱笑,更不见多少纹路,岁月偏爱,没有在他脸上留下苛刻的痕迹,但眉宇间却出一道深深的褶皱。
人之将死,他回顾一生,有点出神。
前半生有谢以云在的日子,过得多张扬肆意,后半生就有多枯燥无味、苟延残喘。
但是他无能为力,就连他掌控欲这么强的人,也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愫,他只能静静地看着自己在冷静中发疯,在永夜中腐朽。
有些伤害,无法随着时间过去而磨灭,反而会越来越深。
大限已至,突然的回光返照让他思绪格外明了,他稍稍使劲就站了起来,不顾宫人的惊呼,他步履坚定地朝一个方向走去。
那里尘封了快二十年,他必须去亲自揭开。
紫烟宫碧云轩作为皇帝潜龙时期的住所,却被整个封锁起来,二十年,没有人踏足这里,已经杂草丛生,灰尘漫天。
不让宫人跟进来,朱琰独自一人一边咳着,一边踏入物是人非之地,最后,停留在小小的耳房前面。
打开耳房的门,里面荡开一股沉重的霉味,朱琰却不嫌脏,他目露怀念,一寸寸地看着这个地方,好像要把这个地方永远记在自己脑海里。
好带着最完整的记忆,去阴曹地府找谢以云。
骤然,他目光停留在桌上那只白色的小茶杯上,茶杯里生满尘垢,他勉力打了盆水,把茶杯放在水盆中,用自己的手亲自搓洗,花了好大功夫,才把杯子洗得一干二净。
对着日光看这个杯子,朱琰沉入回忆。
二十年来,这个白瓷杯子依然光滑如玉,犹如他吹开浮尘,记起种种回忆,最为生动的一幕,深深刻在他脑海里
她眼睫低垂,似乎有点紧张,那双小鹿一样圆润可人的双眼,忽的一眨,睫毛扑闪。
他单手捏着杯子,舀起一杯刚打出来的井水,缓缓送到口中,冰冷的井水抚慰他因咯血灼烫的咽喉,就像过去无论多少次脾性难以受控,只要谢以云站在他身边,他就有理由压下暴虐。
失去她的二十年,太累了。
朱琰嘴唇颤抖,似乎想笑,但始终是提不嘴角起来。
他不是好像错了,他就是错了。
从最初见面的那一瞬间,到最后偏执所酿成的大祸,他错得离谱。
他应该放她自由,让她快乐地活下去,这样即使他后半辈子无趣地活着,只要想到她不是一具干枯的尸体,他会由衷地祝福她。
这一切,都是她的死教会他的。
为什么要用这么惨烈的方式,让他知道他错了呢?这是她的复仇的话,那他承认,谢以云成功了。
二十年来,在他心口划出一道伤口后,这道伤口终于糜烂得一塌糊涂,恍惚间,他好像看到谢以云笑着对他挥挥手,就像她对小林子和绿柳那样,她也能这么眉开眼笑地对着他。
他眼眶有点热,声音沙哑地笑了笑,干枯的嘴内回味那口井水,轻声道:“真甜。”
成宣二十年六月二十五,景帝殁,时月日与君后谢氏殁日同期,举国哀悼。
与此同时,朱琰站在他自己的墓碑旁,无悲无喜。
他已成魂魄,原来人死,竟然真是有灵魂的,一股乍然的喜悦忽然浮上心头,也就是说,他可以去找谢以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