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 雪后初霁, 落日的余晖泼洒在遍野的黄沙上, 笙旗迎风猎猎, 营门层层洞开, 鼓声阵阵, 大军像退潮的海水一般逐渐收拢归来, 在海浪般一声叠一声的“大将军回营”的喊声中,十四打马直入中军大帐,翻身下马, 把弓箭丢给亲兵,劈手打起帘子。
偌大的营帐中只有岳钟琪和佛标两个人相对而坐,都绷着脸泥菩萨似的一动不动。十四盛怒之下也未曾察觉, 张口就问:“我才去了几日?营里怎么多了这么多粮食?连马场的空地上都堆着草垛。后方明明有粮仓, 三日一趟往营里送,你们囤积这么多粮草是要做什么?“
“将军!哎呦!”见他回来, 两个人都蹿地一下站起来想迎, 结果起身的时候身体前倾, 脑袋撞脑袋, 碰出好大一声响, 却捂着额头一声不吱。
“京里出事了。”岳钟琪脸色沉痛地递给他一张纸。
十四劈手夺过一看,瞬间由笑转怒再转冷, 手指骤然用力在信纸上掐出几个印子:“送信的人呢?”
岳钟琪拍拍手,就有人带上来一个形容狼狈的壮年家仆和一个面白无须的内监, 那仆人见了他瞳孔一缩, 登时泪流满面,膝行上来抱着十四的腿大哭不已:“十四爷,小的靖西伯府管事阿楠给您请安了,求您为老爷做主啊。“
“到底怎么回事?“
那内监磕头道:“奴才是畅春园蓬莱洲的烧火太监小顺子,皇上病重,满京城都传皇上给了乌雅大人一道密诏,要立您做皇太子。可是九月二十七傍晚,宫里忽然来人,打发走了蓬莱洲小厨房的所有人,奴才亲眼瞧着四爷身边的苏培盛苏公公,把个白纸包的粉末,下在了大人的膳食里。奴才知道肯定要出大事,也不敢吱声,就躲在腌咸菜的地窖里了。第二日出来才知道,雍王爷带兵围了畅春园,登基做皇帝了。蓬莱洲上伺候的人只怕早见阎王去了,奴才一个阉人,无处可藏,只好来给您报信儿,求爷赏一条活路吧!”
众人都听得脸色惨白,这支兵是晋安带出来的,他虽然人不在军中。但是现在军中三巨头,十四是外甥兼女婿,岳钟琪是徒弟,佛标是乌雅氏族侄,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受过恩惠的副将参将更是两个巴掌数不过来,要是真如小顺子所说,消息传出去,西北大军不反也得乱三分。
岳钟琪愤愤道:“九月二十七,这已经是十天前的事,我们派往京城送信的人马出不了甘肃就被拦下来。京里来的快报一天一报,却只有‘一切如常’四个字。好个‘一切如常’。”
佛标也说:“川陕总督年羹尧在三日前忽然宣布四川一带戒严,又以原粮草押运官贪污受贿为由罢免了他,另选‘德才之辈’监管我们后方粮仓。好在被我和老岳提前发现,干脆以天气转冷,粮食消耗增大为由,一次把粮草全提到了营里。留给这孙子一座空仓,让他干瞪眼去吧!”
十四默然,半晌忽然问:“这才是十天前的事,从京里到西北,六百里加急都要走五天五夜,你怎么来得这样快?”
“奴才去佟佳氏府上求了法海大人,一路上走的都是通关引凭都是用的佟家的磡合。”
“难为你跑这么远的路,爷问你,四哥逼宫,八阿哥就没有话说吗?”
小顺子回说:“奴才不知道,但是听说十三爷带兵包围了畅春园,想来八爷也没法子吧。”
“他敢动兵?隆科多这个九门提督兼领侍卫内大臣干什么吃的?”
阿楠忙回道:“奴才们离京前,已经听说张廷玉、马齐、隆科多三人是顾命大臣,宣遗诏,保四爷的。”
“娘娘怎么也没半点信出来?就由着四哥胡闹?”
这个阿楠就摇头不知了。小顺子却咬牙道:“这个奴才知道。事发时娘娘不在畅春园,而在宫中。”
十四听了一言不发地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俯视许久,兀的拔剑,寒芒一闪,瞬间洞穿他的胸口。
“撒谎!“十四冷笑,“隆科多也帮他,十三哥也帮他,额娘又不在,那你是插了翅膀从畅春园里飞出来的吗?”
众人噤若寒蝉,十四掏出张白绢拭净剑上的血:“拖下去,埋了,不许再提。”
气氛仿佛凝固,佛标拨弄着盆里的炭火,岳钟琪对着虎皮地毯发呆,半晌才问:“这人或许不安好心,可是京师那边……如果皇上真是传位于你怎么办?”
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竟然一点消息不能得,很明显胤禛不仅成功上位,还稳住了京城局势。如果传位十四的传言是真,那他如何甘心面对篡位自立的兄长?即便是假,胤禛能不能容下这个离皇位一步之遥的弟弟,众人心里都得打个问号。
是从此仰人鼻息,还是借着粮草充足,索性干他一票?众人心里都不由砰砰打鼓,十四忽然后仰,瘫坐在虎皮圏椅上,扶额长叹:“四哥呀四哥,你可真是落子无闲棋啊!”
“报!川陕总督年羹尧前来传旨。”
“说曹操曹操到。请吧。”
年羹尧虽然是奔波了二百多里路,却是穿着一身崭新的正一品武将朝服。虽然带着孝,摘去了花翎,却挑了额外大的红宝石朝珠明晃晃地镶在顶戴上。朝珠绶带更是分毫不乱,挺胸叠肚迈着方步进来,也不寒暄,也不见礼,脸上隐隐带笑,往当中一站:“皇上有旨,十四阿哥接旨。”
佛标冷笑:“这里没有十四阿哥,年军门,请称官讳。”
年羹尧脸色一沉:“大将军王胤祯听旨。”
十四轻轻一笑,大大方方跪了:“儿臣胤祯敬听皇阿玛圣谕。”
这与众不同的敬语梗得年羹尧脸色再变,忍怒道:“王爷,先帝已经于九月二十七日晚驾崩了,定庙号为圣祖,全称合天宏运文武睿哲恭俭宽裕孝敬诚信功德大成仁皇帝。现在您接的是当今雍正皇帝的口谕。”
饶是早有预料,十四仍是身子猛地一颤,眼泪夺眶而出:“皇阿玛,您怎么就……”
“王爷节哀,还请听旨。皇上口谕:‘十四弟,皇阿玛生前最疼你,如今他老人家去了,皇额娘悲痛难当,着你将一切军务移交川陕总督年羹尧,即刻回京,上慰圣祖之灵,□□太后之心,朕也有事跟你商量。钦此。’王爷,谢恩吧。”
一句话搬了爹妈两座大神出来,十四虽然在心里翻了一万个白眼,但是见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双方的亲卫互相瞪视,都隐隐把自己的主子护在中间,气氛剑拔弩张。他还是忍怒道:“慢着,我先问你,靖西伯现在何处?”
年羹尧一愣:“当然是在京城府中。王爷何出此言?还是快些接旨吧。”
看他模样不似作伪,十四这才胡乱嗑了个头,双手平举:“臣接旨。”
年羹尧先是松了口气,忽然想到五十年出征之时在德胜门外,康熙亲自斟酒,百官自亲王以下全部跪在道旁送行,十四高高坐在马背上,骄傲的神色映着身后高扬的明黄大旗,那种飞扬跋扈、目下无尘的模样令人过目难忘。现在看到他跪在自己面前俯身叩首,不知怎的,年羹尧心里竟然不可抑制地生出一丝得意。
佛标见了险些攥不住自己的拳头,岳钟琪拦了他一把,二人对视都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听说十四要走,营帐外头人越聚越多,终于有人忍耐不住,掀帘子进来一头跪倒:“将军,让标下护送您回京吧!”
“不对,该我送!”
“我送!我可是游击参将!”
“老子还是副将呢!”
“住口!”十四一人一鞭梢敲在脑门儿上,哼道,“亏你们还知道自己的身份。你们吃粮拿响做着朝廷的官,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奴才,送什么送?”
岂料那副将把头上的顶戴一摘,瞪着铜铃似的眼睛说:“那我从今儿起就不做朝廷的官了,就做您府上牵马抬轿,跑腿上夜端屎盆子尿盆子的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