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紫禁城的时候, 十四叫过朱五空吩咐:“你别跟着了, 去找个清净的酒楼定下地方……”
朱五空领命而去。十四这回出门寻的是亲自到济民寺还愿跪经的由头, 实际上不过是往寺庙里头晃了一圈充个门面, 就被相熟的侍卫笑嘻嘻地上来行了个礼, 引他往后山门的方向来。
晋安一身蓝绸纱袍, 牵了马倚在门外一棵榕树底下候着。纳兰揆芳背对着山门方向, 拉着他喋喋不休:“……皇上把我阿玛和二哥叫进宫,也不知说了什么。老爷子回家像失了魂魄似的,书房的灯亮了大半夜。我悄悄去听了一耳朵, 你猜怎么来着,竟然跟五公主有些干系!”
”咳咳!”晋安远远瞧见十四过来,赶紧握拳轻咳给他使眼色。
揆方只当他是真咳嗽, 自以为体贴地上来拍着他的背, 叹道:“皇上告诫我家老爷子:昔日唐太宗告魏征‘卿罪重于中钩,我任卿逾于管仲。’现在朕也以齐桓公待管仲的心待你。你可别用李斯对待秦皇的方法来报答朕。’可不是这个道理吗?我们家打孝慈高皇后那辈起就世受皇恩, 如今皇上又许以公主下嫁的恩典, 还复了我阿玛的职位, 何必再去争那份体面?”
李斯与秦始皇互为儿女亲家, 可却在始皇死后诛杀公子扶苏、拥立秦二世胡亥的过程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康熙这话直白到了露骨的地步, 难怪明珠要睡不着觉了。晋安光是听揆方转述也出了一身冷汗,怒目瞪他:“这事你也敢拿出来说?”
揆方豪爽地抡着胳膊拍打他的肩膀, 笑道:“这不是跟你嘛。说句冒犯的话,这事儿要真成了, 咱们还成了拐着弯儿的亲戚了。哈哈哈!”
他大笑着转身, 就见十四黑着脸立在后头,唬得惊呼一声,赶紧跪下讪笑道:“十,十四爷,给您请安。”
在直隶那几天,十四跟九姐的感情突飞猛进,这会见了揆方这得意的模样,骤然想起姐姐也快是别人家的人了。他不禁暗自磨牙,气道:“真要论亲戚,你跟爷不是更近?我还该喊你一声叔叔了。”
揆方摸不清他是调笑还是暗讽,唬得连道不敢。
揆方说话放肆,也是因为信任他的缘故,晋安忙跟着打圆场,耳畔莫名响起孙自芳那番“伴君如伴虎”的话来,言语也跟着谨慎起来:“爷,纳兰大人也是无心之失。”
十四听出他话语里的疏远之意,一句气话闹得二人战战兢兢。他不由心情更加低落,恹恹地说:“咱们走吧。”
晋安扶了他上马。舅甥二人打马往安定门内来。夏日昼长,此刻虽然临近黄昏,但烟袋胡同外头的长街上依旧人流如织,街道两旁的小酒馆挑着五颜六色的酒旗,更有走街串巷的小吃摊子沿着街沿儿一溜排开,几口大锅里油烟白雾缭绕,热腾腾的香气扑面而来。
随着一声“羊肉混沌”的吆喝,跑堂的用竹托子送上一大碗带汤混沌。只见那汤色雪白,浮着红彤彤的辣油和绿油油的菜梆子,扑鼻沁香;混沌皮儿薄得透亮,现出里头嫩红的肉馅儿来。尚未动口,色香二字已然占全了。
兼之周围一群小民谈天说地,大快朵颐。十四瞧着新鲜,跟着心情大好,嘴上却耍赖道:“你给了四哥六哥一人五万两安家银子,轮到我这儿一碗馄炖就打发了?不成,换地方。”
晋安这些日子被孙自芳那番“十四爷身上有帝王之相”、“只怕德妃将来容不得你”的话搅得心神不宁,此刻不由会错了意,想到他今日三番两次耍主子脾气,顿觉寒心,只搁了筷子道:“当年娘娘在家时,我年纪极幼,许多事都记不清了。唯独记得内务府来接人那天,额娘特特带我们姐弟三人来吃这家羊肉混沌,想来是姐姐喜欢。我只当您也会喜欢。”
十四被他说得一愣,一面诧异额娘几时喜欢吃馄炖了,一面后悔自己屡屡弄僵气氛,又想到舅舅一向重情心软,一件小事他竟记了这些年,如果额娘得势之后竟改了习惯,岂不叫他伤心?
两人沉默半晌,晋安终于忍不住起身说:“我送您回宫。”却被十四抱住了胳膊,慌乱解释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这顿该我设宴给你送行才是。黑龙江偏远苦寒之地,舅舅,让侄儿孝顺你一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