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且看看罢。”
太皇太后提点道。
她说了这话,也不干等着,复又低头看起其余奏章来。
倒是崔用臣站在一旁,候着张瑚翻看那一份折子,眼见着其人面色变化的整个过程。
张瑚开始还不知道此为何物,看到开头时,神情正常,还慢慢点头,可越往后看,脸色越沉,眉头越皱,还未看到最后,已是抬头道:“圣人,此乃一派胡言!”
又斥道:“这郑时修,简直是乱喷一气!此事与我何干,与都水监何干?!明明是祥符县县衙懈怠职事,京都府衙行事疏漏,为何要扯到我身上?!这是见我好欺负吗?难道宗室皇亲,就合该被人随意臧否!?”
已是给气得接连不再称臣。
太皇太后道:“此事不是听得你我所言便罢,那郑时修虽然胡乱攀咬,其人倒也有几分狡猾,都水监总查汴河深浅,视水量大小而行事,汴河河水暴涨如此,都水监却是最后得知,还要提刑司提点才知道,乃是你之疏漏,是也不是?”
张瑚无奈点头道:“是臣之疏漏。”
这责任当真避无可避。
太皇太后道:“我也知道,你这一阵子忙着这通渠清淤之事,有什么看顾不到的地方,也是正常,你乃是头次亲为差遣,又是管事的主簿公事,然而到得地方,究竟要先把自己职司弄得清楚,免得捅了娄子,还不自知,我这一处倒是不怕,只外头人闹得厉害了,究竟你面上不好看。”
这与张瑚而言,已经是很重的话。
他虽是有些难堪,还是点头道:“多谢圣人教诲。”
太皇太后又道:“都水监要行浚川杷,已是满城尽知,却不曾知会京都府衙,人群甚众,须臾不能草率,此乃你之疏漏,是也不是?”
张瑚只得点头。
“听得京都府衙报奏,今次扬州门外死了八人,还有沿河被水冲毁的农田,另有几个渔人不见踪影,下游虽是有了防范,究竟太晚,眼下还不知是个什么结果。”
听得太皇太后这般说,张瑚便有些不自在,一双手搭在膝上,头微微偏转了一下。
太皇太后见得他这样子,实在忍不住再多做责备,微微叹了口气,转了话题问道:“这汴河暴涨,究竟是什么缘故,都水监中可是查清了?”
张瑚有些尴尬,道:“范参政那一处正在查,臣便没有细问。”
“我只给你看了一份奏章,可我这一处,弹劾你的,却远不止那一份,虽是有心做事,便不惮为人弹劾,只是今次到底是你有错在先,你知也不知?”
太皇太后还是给了留了张瑚面子。
其实桌子上那厚厚的一叠,几乎都是弹劾都水监的奏章,除却弹劾范尧臣,便是弹劾张瑚、杨义府。
范尧臣虽是初来乍到,又早早就摆明了态度,不愿用那浚川杷,然而他到底有主持之名,又是杨义府的岳丈,自然被活该挨骂。
而张瑚乃是主事之人,又是太皇太后的堂弟,此乃他一力主办,不骂他却又骂谁?
要知道,御史台最喜欢骂的,就是宗室皇亲。
单单勾结中外、提携裙带这两桩,已经能给他们不带重复地写上七八十本折子。
送走了张瑚,太皇太后一人坐在桌前,提着笔,半日没有动弹。
崔用臣轻声问道:“圣人,要不要擦把脸?”
太皇太后微不可查地颔了一下首。
水盆很快被捧了上来,温热又柔软的湿巾盖在面上,却没有给她带来任何的舒适感。
她的鼻子有些发堵,嗓子也有点痒,只得用力地咳了两声。
崔用臣问道:“臣去请谢医官过来?”
太皇太后摇了摇头,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哪有那么见效的。他昨晚才开了药,吃了也不见得多好,等晚间再叫来瞧瞧罢。”
崔用臣到底有些不放心,道:“方才还好好的,怎的一下子好像就堵了鼻子?”
又道:“早知道午间吃了药,圣人当要好好休息一回才好,说不定能舒服些。”
他心中暗想:莫不是给那张家的大公子气的?
打又不能打,骂又不能骂,又心疼,又不中用,除了自己心里默默生气,还能怎么着?
民间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此话诚然不假,便是太皇太后这样的,已经称得上天下至尊,比天子还要位高权重一筹,依旧还有这样多不如意的事情。
太皇太后没有理他,手中捏着帕子,盯着面前厚厚的一垛奏章,出了一会神。
赵芮这个皇帝,实在是太无用了……
好好一个御史台,怎么会被他养成这幅德行!实在同他爹一个脾气,软得可怜!
这样的皇帝,不欺负你,欺负谁?
当年自己垂帘之时,将御史台打点得何等漂亮?给他这些年皇帝坐下来,从前的好处无一得剩,现在那些个年轻御史,全同鸦鹊一般,哪里有腐肉,便往哪里钻。
尤其那个郑时修,仗着自己会写几个字,说话作文,全然不顾体面,罔顾事实。
这样的人,听那朱保石说,从前竟是很得天子重用。
二哥这是什么眼神?!
先头是自己忙得厉害,没工夫去管,等到这一回病好了,过几日腾出手来,把他牙齿折了,看还有没有这许多力气来撕来咬!
“圣人?”
太皇太后回过神来,见得崔用臣亲手捧着铜盆站在一旁,便把手擦了擦,将那帕子扔回了盆中。
一旁自有小黄门把那盆子接走了。
“留中了罢。”
指着那几摞奏章,太皇太后轻声道。
崔用臣躬身应是,对着一旁的小黄门招了招手,等到对方提了个竹筐过来,随手便将那许多奏章扔进了竹筐里头,又挥了挥手,叫那黄门自带着竹筐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