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庄(2 / 2)

袁恕己看着空中飘过的灰烬,又看有人跪地哀哭,便问道:“钱家已经被灭门,这些人是做什么的?是他的亲戚?”

石县令摇头:“这些人都是曾受过钱先生恩惠的,见他遭遇不幸,便来表一表心意。”

正有两人烧完了纸钱起身,面带哀戚离去,口中兀自喃喃道:“可怜……”

袁恕己叹道:“这钱先生倒果然是个好人,所以才被这许多人悼念。”忽地冷笑:“可惜总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鸢庄的大门并未被完全烧毁,只是里头被火烤的有些变了色,县令跟几个本地衙差在前开路,引着袁恕己等入内。

阿弦紧跟袁恕己身边,同他一块儿往内。

谁知才一进门,眼前陡然变了天,原本青天白日,翻做了黑灯夜火,阿弦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面前有个人叫道:“你们是什么人,来干……”还未问完,一道锋利的刀刃当头劈下。

那人惨叫一声,往后倒地。

就在刀锋砍死那人之时,阿弦举手欲挡,整个人也随着往后踉跄出去,眼看将要跌倒,却被人及时一把拉住。

“小弦子!”幸而袁恕己早有防备,身手利落地拽住她的胳膊,将她腰间一抱。

阿弦站稳身形,仓皇地定睛再看,却见周围是府衙的人跟县衙众人,一双双眼睛都在诧异地看着她。

陡然间又回到了现实之中,方才那刀光血影,俨然不存。

对上袁恕己有些担忧的目光,阿弦抚了抚胸口:“大人,我、我没事。”

石县令因见阿弦生得柔弱,如今又举止奇异,便道:“这位小兄弟若是身子不适,可以先行回去歇息。”原来他私下里跟钱先生相交甚好,所以鸢庄出事,痛彻心扉。

县令破案心切,好不容易请了刺史大人亲临,可先前在驿馆里,众人都到齐了,只有阿弦一个姗姗露面,且看着很不顶用。

垣县跟桐县毕竟隔着远,十八子的名头在本地并不响亮,县令也不知她就是十八子,故而心里不乐,不知道袁恕己奔波来此还带着这样一个孩子是何意思。

阿弦并未听出他弦外之音,只摇了摇头。

石县令瞥她一眼,回身指着前头厅中道:“听周围的村民说,失火当夜他们来相救,大门是紧闭的,他们拼力撞开,院子里并没什么人,那时候前头堂中已经着火,偏偏风大,要救也已经晚了。”他平复了一下激愤的心情,“第二天我们的人赶到,才在厅内发现了尸首……”

袁恕己正要进厅内查看,阿弦道:“在哪里发现了尸首?”

石县令皱眉道:“前头厅内。”才要引着众人前去,阿弦道:“不是,第一具尸首应该是在这里。”她指着方才自己后退之时踩到的地方。

县令一愣,旋即道:“胡说!”

袁恕己看一眼阿弦,不言语,左永溟会意,走到跟前儿细细查看了一番,道:“这里好似有残留的血迹。”

跟随的仵作也忙上前细查——因为当天晚上村民们闻讯赶来,提水的提水,奔逃的奔逃,将这地方踩践的面目全非,泥水翻腾,把血渍也都翻搅的看不清了。

正在县令不耐烦的时候,仵作捻着手中一把地上的泥土,看其色嗅其气,道:“没有错,这土的确被血染过。”

袁恕己点头,不置可否,只对县令道:“请继续。”

县令本要说话,见他如此,只得闷闷地转身往内。

他指着屋内,要说话,却满面悲痛之色,县令扭头退到一边儿,只示意身边跟随的捕头。

捕头会意,上前道:“大人,就在这里,发现了鸢庄满门十三口的尸首,都已经被火烧的面目全非,只能凭身上残存的衣物跟饰品等判定身份,还有几具尸首因烧毁太过厉害,至今分辨不出来。”

堂中的尸首早就给运到了县衙,捕头只是按照当时发现之时的情形,给袁恕己虚做介绍而已。

袁恕己虽看过卷册,但亲临现场,目睹此景,仍是不由深锁眉头:“太平盛世之中,尚有如此狼心毒行,实在可恨……”

阿弦立在袁恕己身旁,身不由己地看向堂中。

“嗤啦啦……”一声奇怪的响动,地上一具尸首被拖曳着,以一种极为扭曲古怪的姿势从门槛上滑了进来。

死尸的脸上有很深的一道血口子,双眼兀自睁得大大的。

一双看似保养的颇好的手,勾着他的腋下,将他用力地拖了进来,放在地上。

死尸毫无抵抗地倒下,手从腰间跌了出去,正好搭在另一张满是血污双目圆睁的脸上。

阿弦屏住呼吸,却早已不由自主地伸手死死捂住了嘴,生怕会忍不住叫出声来。

一步步往那尸首的旁边走去,阿弦环顾周遭,果然……她看见了更多。被残忍杀死的钱家之人,尸首横七竖八地陈列在地上。

——“大人请看,经过本县仵作查验,最靠近门口这边的,应该是钱府的老管家,因他是个嗜酒之人,怀中常年会揣有一只托人特意打造的小酒壶,我们便是凭着这个发现是他。”

袁恕己点了点头,眼睛却看着阿弦。

阿弦却看着那个枯瘦的、羊角须的老者尸首。

那捕头一头雾水,却仍是尽职尽责地往下说道:“这边坐着的,便是钱先生,他的左手拇指上戴着一枚胡纹金扳指,是人所皆知的;靠近钱先生旁的,应该是钱公子跟少夫人……”他迟疑了会儿,“因一具尸首身量高大,另一具有些纤小,那高大的挨着纤小者,又在那身量纤小者身上发现女子的首饰……判断是钱公子欲拥着少夫人而亡。”

迟疑着说到这里,便听得阿弦道:“那不是……不是少夫人。”

在场的众人都看向阿弦,袁恕己走到她身边儿,低声道:“小弦子?”

阿弦转身,慢慢地低头,将额头抵在他的胸口,像是要逃避开什么:“大人,我不要看啦。”

袁恕己似听到她的声音从胸口传了上来,震得他的心也有些酸了。不由道:“好、不看就不看了。”

正要先带着她离开,原本因难过而在门口未曾进来的石县令忍无可忍,道:“大人,您才来现场,为何立刻就要离开?”

袁恕己淡看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县令咬了咬牙:“人命关天,且是灭门的惨案,大人很该全力以赴解决案情,将真凶缉拿归案以慰钱先生在天之灵,为什么为了一个、一个……”

阿弦虽然打扮的类似“不修边幅”,可毕竟脸儿在那里,细看之下,用一个“清秀”都不足以形容,其实是极清丽出色的容貌,县令本来还没什么别的想法儿,然而从在驿馆里看袁恕己对阿弦的举止“关爱有加”,到此刻的“公然暧昧”,因此无可忍。

袁恕己脸色有些阴沉:“为了一个什么?”

石县令官职虽微,胆子却大,张口道:“一个娈……”

话未说完,就听左永溟喝道:“住口!”

而与此同时,是阿弦道:“那不是少夫人的尸首,那是太夫人。”这一句话,却是带着压抑的颤音。

石县令一愣,继而气愤地说道:“你又在凭空臆造!误导众人!”

袁恕己见他冥顽不灵,不禁也生了几分怒意:“你……”

忽然阿弦的手在他手臂上一握,袁恕己停口,低头看向她。

阿弦深深呼吸,然后抬起头来,她转身仍看向厅内,道:“那的确是钱太夫人,她的腕上是一双黄金雕花嵌翡翠的如意云头镯,是少夫人孝敬她七十大寿的。”

捕头跟石县令微微色变——他们的确在尸首上发现了黄金镯子,当时上头的翡翠已经给烧得看不出本色,只依稀从这黄金的样式、以及跟钱公子挨在一起的原因才判断是少夫人。

县令道:“你如何知道?”

捕头却忍不住问:“那么少夫人呢?”

阿弦回头,原本堂下有一张极大的桌子在中间儿,这会已经只剩下了半边塌在那里,按照捕头所说,当时是钱夫人跟太夫人,阿弦道:“在这里。”

捕头问:“你有什么证据?”

阿弦紧闭双唇。

石县令道:“如何,编不下去了么?”

袁恕己怒道:“你住口!”

石县令浑然不惧,反而冷笑。阿弦低下头:“她右边耳垂上有伤。”

捕头跟石知县一脸懵懂,知县才要说话,旁边仵作战战兢兢道:“这个、这个你怎么知道的?”

原来因此是大案,仵作不敢偷懒,每一具尸首都曾仔细查验过,所以在尸首被烧的变形的惨状下仍能分辨出男女,“太夫人”尸首的右侧耳垂因贴在另一具身上,故而保存完好,能看出耳垂带伤,只不过这是细微之处,对破案没什么帮助,因此仵作并未特意呈报给县令,只是记录在尸格上了而已。

县令虽也阅过尸格,却并未对这极不起眼的一笔格外留意。

阿弦不看任何人:“因为她耳垂上原来戴着一枚白玉金珠珰。……被扯落了。”

“无稽之谈!”县令大叫。

阿弦不理他,目光在地上逡巡了会儿,往右边走过去,堂下的正墙原本挂着一副极大的墨山水,两侧各有匾额,却早颓然坠地,同石块瓦砾同堆,阿弦走过去,将两块朽木搬开,于低下掏摸了会儿,最后探手出来,将手中之物在眼前提起。

白玉金珠珰,上面的金钩上还带着残存血迹。

这会儿,袁恕己,左永溟,县令,捕头都走了过来,阿弦将东西递给就近的袁恕己,迈步往外走出去。

这日过午,石县令忐忑地来到驿馆。他原本当然是不信那个举止诡异的“小子”之胡言乱语,然而先前从鸢庄回来后,正遇见了从沧城而来的钱少夫人的娘家人,两下说起,才知道少夫人从小儿因体弱多病,求人算了一卦,在右耳上打了个耳洞,带着一枚佛前开过光的宝玉金珠串以为庇护。

县令确认此点后,魂不守舍,想到阿弦在鸢庄所说种种,便亲来驿馆相见致歉。

阿弦已经从早上的不适中恢复过来,从小到大因为天赋异能而受得冷眼热讽、种种稀奇眼光等早就不在话下,所以县令对她的误解阿弦其实并未放在心上。

县令道歉之后,红着眼眶离去,县驿之人送别,于院内叹道:“也是难得,咱们这迂腐的县令大人,居然跟钱掌柜能谈的投契,彼此还互称作知音,没想到钱掌柜那样好的人,居然短命!可见是天神菩萨不开眼。”

阿弦听到“钱掌柜”三字,似乎有几分耳熟,却想不起在哪里曾听过。何况姓钱而当掌柜的也不在少数,只怕随便哪里听过,不足为奇。

阿弦因毕竟初来乍到异地,且因在鸢庄看见那种恐怖境地,越发不敢四处乱走,将近傍晚之时,袁恕己亲来见她,也知道县令来致歉的事,便道:“这县令虽然有些愚笨,却不是个坏人,倒也算耿直了,不必在意。”

阿弦道:“我没在意,大人放心。”

袁恕己心头一梗,石县令那个“娈……”无端端在耳旁绕了一圈儿。

他不由凝眸,见阿弦坐在对面,仍是蓬头小脸,弱不胜衣,当即勉强一笑,起身道:“那你吃了饭后早些安歇。”不等阿弦回话,自己快步出门去了。

阿弦无心出去吃饭,把老朱头给准备的烧饼拿了出来,捡了个芝麻糖饼嚼吃,越吃越觉着“归心似箭”,便闭上双眼连番深深呼吸,心想:“不管多可怕,我一定要相助大人尽快解决此事,唉,早知道这样想家,就不该出来的,这次回去后,就再也不往外跑了。”

跳下地,吃了一口凉茶,眼见天色已暗,阿弦跳上床,便要早睡。

“嗤啦啦……”奇异的、令人毛发倒竖的声音又响起来。

古怪的月影下,那具脸上中了一刀的尸首被拖动,身不由己地从门外往内,越过门槛,尸首“腾”地一动,复又落定。

那拖着他的双手在他胸口,保养的极好的手指上有些斑驳的小伤痕。

终于到了地方,他松开手,任由尸首坠地,那双手也慢慢地露出真容,而就在左手的拇指上,扣着一枚沾血的黄金胡纹扳指。

这夜,紧挨着阿弦的房间中,袁恕己正熟睡。

房门“彭”地一声被推开,他猛地翻身坐起,手顺势将枕下的短刀抽出。

“大人!”那人狂叫着,跳到床前。

袁恕己生生将短刀缩回刀鞘,才又藏好,阿弦将帘子一把扯开:“大人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