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一片轰动,除了部分老工人,大多数人确实不清楚这位军转厂长的来历,只知道他是部队转业的副师级领导,大概是上面没人,才到晨光厂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任职的,没想到居然还是晨光厂老人啊,他父亲陆解放是七八十年代的晨光厂厂长,当时正是效益最好的时候,所以这位已经逝世的老厂长极得人心,一想到他,就会想到那段机器日夜轰鸣的辉煌岁月,大家还是很相信虎父无犬子这句话的,本来鼓掌只是应景,现在却变成了发自肺腑的叫好。
陆天明伸出双手四下里压了压,接着说:“可能很多同志心里在嘀咕,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你这个厂长上任也有一星期了,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是不是来混饭的啊,现在我可以告诉大家,这段时间我没有闲着,我在调查,咱们晨光厂到底病在哪里,还有没有希望治好。”
台下有人大喊:“那你说咱厂还有没有希望?”
一阵哄笑,大家都看着那个贸然发话的中年工人,他叫邓云峰,以前是二车间的电工,很老实本分的一个人,后来下岗了,听说混得挺惨,老婆都要闹着离婚,后来不知道怎么着就发起来了,还带着几十块钱来承包了车间,干起了机加工的生意,养活了十几个下岗工人呢,本来这种场合轮不到他说话的,但是现在他站出来,大家也不觉得意外。
“我可以很确定的告诉你,有!但是要大动筋骨才行,我今天剃这个秃头,就是表明一个态度,凡是碍着晨光厂发展的,我不管你以前有多大的多功劳,你有什么背景,一律处分!停职!下岗!”
下面又是一片叫好之声。
陆天明冷峻的目光扫视着单独站成一堆的厂部干部们,最后落到那个当初辱骂自己的财务女干部身上,说:“我宣布一项决定,财务科科长吴美芬同志,已经不适宜担任财务科负责工作,从今天开始,停职听候处理。”
厂部一帮人顿时哗然,吴美芬的反应还真是快,眼泪说下就下,指着陆天明大骂起来:“姓陆的,你公报私仇!你不让我干,我也不让你舒坦。”
说着往地上一坐撒起泼来,她的人缘即便在厂部这帮人中都是不好的,更别说广大工人群众了,礼堂内人声鼎沸,倒是有不少是在骂吴美芬的。
谭副厂长坐不住了,要知道吴美芬可是他的嫡系,这些年来两人勾搭可侵吞了不少钱,吴美芬这人泼的很,如果这种关键的时候不保她,说不定以后会把自己的事情也泄露出来,到时候可不就是失去权力的问题了,搞不好要身陷囹圄的。
想到这里,谭副厂长义无反顾的站了出来,说:“吴美芬同志是中层领导,又是掌握财务大权,一句话就这样免掉,群众们会有想法的。”
一些中层干部这会也反应过来了,虽然他们不喜欢吴美芬,但是却更怕这个陆天明,如果这小子掌控了局面,他们这些人的好日子就算到头了。
一个秃顶老头慢条斯理的说:“按照规章,处理中层干部需要党委同意的,搞一言堂,不妥啊。”
其余一干人都连连点头,他陆天明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光杆司令,就算拉了一帮下岗工人也占不了上风,毕竟组织程序在这里,实在不行,他们这帮党委成员搞个联名状送到市委,就不信搞不倒他陆天明。
“那好,趁着党委一班人都在,我们开个会表决一下吧。”陆天明嘴角浮上一丝冷笑。
这丝冷笑却让党委一班人心里一寒,这个陆天明,他肯定留着后手!
“我反对!”谭副厂长举起手说:“财务科一摊子事,离了吴科长就转不动,再说了,吴科长有什么罪过?难道迟到早退这些小事就能辞退?”
陆天明说:“吴美芬同志的事情,已经不仅仅是厂纪的问题,而是牵扯到国法!具体细节我不想多说,现在我只想知道,我的这个决定,谁支持?谁反对?”
党委一帮人沉默了,陆天明来势汹汹,甚至有些蛮横了,但是却让他们有一种奇怪的兴奋之情,或许这个频临死亡的厂子,就需要这种铁腕领导带着大家杀出一条血路吧。
唯有谭副厂长死硬着不松口,不时以眼神联络那些平日里相处的不错的中层,他们是一个利益共同体,就像是一群盘旋在晨光厂这具垂死巨兽身上的吸血蝙蝠一般,吸取着最后一滴鲜血。
没人响应他,因为精明的人已经猜到,陆天明召开全厂职工大会的意图,哪怕是党委全体都发对他,他都能轻而易举的翻盘,因为他肯定掌握了大多数的党员,实在不行,搞个选举把党委一票人全选下去就是。
这个陆天明,绝对是政治斗争的一把好手。
6-15 改革春风吹满地
晨光机械厂藏龙卧虎,人才济济,想当年三总师都是诸如清华同济哈工大毕业的,历任厂领导都有深厚的军方背景,就连普通工人也都身怀绝技,随便拉一个出来都能在地方小厂里当个技术员啥的。
但是随着改革大潮的涌起,晨光厂渐渐跟不上形势了,有本事、有门路,有手艺的人纷纷离开厂子,走自己的路去了,留下的只有普通工人和没啥真材实料的厂部众干部们。
近十年来,晨光厂的厂长如同走马灯一般的更换,每个都抱着能捞就捞,能走的就走的心思,干部们在这种环境下也养成了察言观色,贪图蝇头小利的毛病,他们别的本事没有,辨别风向的嗅觉却是最灵敏。
以往的厂长们,或是从精简掉的干部中挑出,或是从其他单位调来,在晨光厂并没有深厚的人脉,比如这位谭副厂长,以前是工业局的书记,后来工业局撤销,辗转来到晨光厂当了副手,虽然干了五年但却连工人的名字都叫不出,只知道租厂房,卖地、卖设备。
但是这位陆厂长却不同,他可是货真价实的地头蛇,能在短时间内把厂里的元老们一个不拉的请出来,能一呼百应的组织起全厂职工大会,能量绝对不可轻视,谭副厂长在他面前,恐怕连一个回合都过不了。
一阵窃窃私语,党委一帮人迅速转变风向,几个脑筋最快的人先举手表示同意,然后其他人也犹犹豫豫的举起了手,将财务科长吴美芬停职的决定便在党委会中以多数优势通过。
“谭副厂长,有意见你可以保留,现在我宣布两项任命,聘请胡大津同志为我厂财务科科长,聘请卓力同志为保卫科科长,有反对的么?”
陆天明说完,台下传来一阵叫好声,胡大津是厂里的老会计了,一把算盘打得是花团锦簇,厂里几十年的账都在他心里搁着呢,可就是这样的人才,竟然评不上职称,当不上科长,甚至连工作都保不住,五十出头就被迫下岗,现在外面代着几家小公司的账,日子过的朝不保夕,反而是吴美芬这种连最简单的会计分录都不会做的傻老娘们,窃据财务科长的宝座。
至于卓力,那更是青年工人心中偶像,卓二哥当年一个月只拿六百块的时候,就是个豪爽汉子,每月那点小钱吃干花尽,全花在和同事们喝酒、洗澡上,后来办了停薪留职下海去了,真如龙入大海,混的风生水起,现在恐怕身家都上百万了。
一帮干部们人心惶惶,看着胡大津和卓力走上台来,胡会计戴着老花镜,胳膊上还套着花布套袖,激动的嘴唇都哆嗦了,不时拿手巾擦着泪花闪烁的眼角。卓二哥却是龙行虎步,频频向台下挥手致意,下面一帮经常在华清池挂单的青工们拼命的鼓掌、呼哨,尖叫着二哥二哥。
老工友们簇拥着卓力的老子,夸赞着他教子有方,并且很真诚的讨教经验,淳朴的老骑兵营长很直爽的说:“没别的法子,就一个字:打!”
陆天明不和党委商量,就迅速任命了财务负责人和保卫负责人,等于大权独揽,将人事任免权、财权、保卫大权都抓在手里,这一手确实够狠,但是谁也不能反驳,谁也不敢反驳,人家这一切都是事先策划好的,全厂党员都虎视眈眈坐在这里呢,就算走正规组织程序全员表决,人家也是有胜算的。
再说了,这些干部本来就是首鼠两端的角色,晨光厂又不是什么香饽饽,市里领导根本看不上眼的,谁也犯不上为谭副厂长出头,只要姓陆的别裁员到俺们头上就行。
此时就连吴美芬都不敢再闹了,这娘们知道自己账目上的漏洞比渔网都多,真要审计起来那就是个贪污的罪名,她趁着别人不注意,偷偷爬起来溜了,谭副厂长倒是看见了吴美芬鬼鬼祟祟的举动,但是也只能长叹一声---大势已去。
陆天明顺利接管了晨光厂的大权,整个过程兵不血刃,顺利之极,简直就如同一场完美的战役,事实上为了这次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战役,陆天明整整一星期没有合眼,不知道拜访了多少叔伯,多少师傅,废了多少口舌,流了多少汗水,而这一切,在群众们的欢呼声中,都证明是值得的。
陆天明是军人出身,懂得穷寇莫追的道理,谭副厂长和吴美芬,乃至那些尸位素餐的中层干部们,这些年在晨光厂频临死亡的躯体上吸了多少血,已经没必要深究了,纠缠于这些事情,反而会耽误厂子的下一步发展,甚至陷入无穷无尽的诉讼中去,到头来也未必追回什么钱。
所以,只要将他们赶走就是大功一件,事实上谭副厂长在职工大会以后就抱病在家不来上班了,陆天明带着慰问品去看他,好言抚慰一番,让他安心养病不要挂念厂里的事情,谭副厂长心里不爽,只是将头扭过去不搭理。
陆天明放下东西就走了,过了一会,谭副厂长的铁杆马仔,司机小王跑了上来,气急败坏的报告说:“谭厂长,他们把你的车开走了!”
谭副厂长暴跳如雷:“谁!报警抓他们。”
小王说:“是姓陆的,让卓力他们干的,我想拦没拦住。”
“算了。”谭副厂长瘫倒在床上,这辆帕萨特是厂里的公户,这些年来一直充当自己的私车,也算够本了,姓陆的够狠够绝,这晨光厂是没办法呆了,回头找找关系,调走算了。
不是陆天明做的绝,实在是厂子的资金状况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一些退休老职工的医药费欠了大半年都没报销,就是在职的工人,也只能领取部分工资,像保卫科这种重要职能科室算是拿得多的,每月也只有六百块,普通工人更是可想而知,邓云峰在下岗前的几个月,每月只有三百块,还只是账面上的数字。
至于临街门面房租赁,厂房车间机器设备出租,废旧资产变卖的收入,谁也不知道有多少,工人们没这个觉悟,更没这个胆子查领导们的账,只知道厂子不行了,领导们的小日子却一如既往的滋润,该出国考察的还是要考察,该配小车的还是要配小车,那位被检察院抓走的前任厂长就配备了一辆很气派的奥迪a6,每天带着司机秘书,来去如风,忙的不亦乐乎。
在这种情况下,一辆即使是开了十几万公里的帕萨特轿车,对于陆天明也是重要的。
深夜,厂部大楼财务室,算盘声不绝于耳,虽说现在电算化已经普及,但是老帐房们却依然钟情于这种古老的计算器,新任的财务科长胡大津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挺着病体和同事们一起核算着厂子的钱账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