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2 / 2)

盛唐烟云 酒徒 3961 字 20天前

前真定县令贾深再也不愿满头逃命,跳下坐骑,对着西北方向,长跪不起。

走在队伍末尾负责断后的藁城县尉崔安石亦从马背上翻下来,冲着黑暗里微弱的一点火光,深深俯首。

护送队伍的民壮们停住了脚步。

所有男女老幼停住了脚步。

数万人齐齐回首,望向那可能出现火光的位置。依稀可见,只是几点微弱的殷红。

那几点微弱的火光殷红如血,在风中跳动,跳动,随时都可能熄灭,却永不熄灭,随时都可以点亮整个夜空。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第三章 正气 (二 下)

第三章 正气 (二 下)

天亮了,连营中的余火陆续被扑灭。望着陆续送来的战报,伪范阳节度使史思明的鼻孔里,冒出了一股股浓烟。

只有区区二百三十人,颜家那头小野狗只有二百三十人,就将自己原本视为铁桶般的连营,搅了个天翻地覆。而自己麾下这八万虎狼之师,因为事发突然,举止失措,昨夜光是自相践踏,误伤,就倒下了两千余,再加上被颜家小狗给砍死的,总损失足足是对方的二十四、五倍!

更可恨的是颜家那老狗,居然连亲生儿子都不顾,趁着自己忙着调兵遣将保护粮仓的时候,带着阖城百姓从城东突围了。谁都知道那天杀的老狗在河北各地素得人心,万一他脱了官服,穿上平头百姓的衣服往哪个山沟里边一藏,自己该拿什么去给安禄山交代?!!

“该死,该死,父子两个全都该死!!”一旦发作起来,史思明的火气便很难控制,挥舞着弯刀,将面前的帅案砍得木屑飞溅。“还有你们,你们也统统该死!这点事情都做不好,活着也是浪费粮食!”

左右亲信文武都熟悉自家主帅的秉性,谁都不敢开口分辩,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如泥塑木雕。昨天事发突然,混乱当中,大伙谁也弄不清劫营者到底来了多少人,只能完全按照中军的指示行动。而中军这边,当时也是方寸大乱,完全没想到颜氏父子可能是声西击东。若追究责任,首先需要问责的,是没及时发出警报的当值将领,其次,便是史思明本人。至于大伙,却完全是奉命行事,根本没有什么过错。

见到此景,史思明愈发怒不可遏,猛然将弯刀举起来,指着距离自己最近的武将李归仁质问:“你这该死的废物?说,昨天晚上是怎么安排的防御,是不是存心怠慢,想坏老子的完胜之功?”

伪卢龙节度使李归仁在安禄山麾下的职位仅比史思明略逊,平素以悍不畏死著称,此刻却不敢当众跟史思明顶撞。看到对方把刀锋转向自己,立刻后退几步,长揖及地,“大帅明鉴。大帅明鉴。卑职昨夜,至少安排了六只队伍交替值夜。但周兆伍那厮傲慢轻敌,遇到偷袭后不及时示警,才使得贼军突入了营地内,进而酿成了大祸!”

“周兆伍,周兆伍那厮呢,他躲到哪里去了,赶紧给老子捆来。老子要亲手剐了他!”史思明的注意力马上被李归仁抛出的替罪羊所吸引,挥舞着弯刀咆哮。

“周,周兆伍将军,周兆伍将军已经殉职了!”李归仁又悄悄往后挪了挪身子,避开史思明的刀尖儿,喃喃地回应。

“死了?”史思明皱了皱眉头,怒吼之声暂且停顿。旋即,又哈哈大笑,“死得好,死得好,省得老子再动刀子。其他几个当值的呢,难道全死光了不成?如果没死的话,赶紧给老子站出来领刀!”

两厢站立的文武将佐的队伍又乱了乱,须臾之后,有两名浑身上下染满鲜血的偏将,低头耷拉脑袋出列,跪倒在了帅帐中央。“大帅息怒,是属下无能,没能及时挡住贼兵。不敢奢求大帅宽恕,请大帅依律责罚!”

“依律,依照军律,杀你们十回都活该!”史思明快步上前,刀锋贴着对方的脖颈打转,“就你们两个么,其他几个人呢?赶紧给老子滚出来受死!”

“就,就我们两个了。周将军,王将军,赵将军和胡将军,都,都殉职了!”两个倒霉蛋趴在地上,声音颤抖,气若游丝。

安禄山和史思明的治军手段都极其严酷,将领稍有过错,轻则当众扒下衣服打军棍,重则穿耳、割鼻甚至枭首、分尸,决不宽宥。故而其手下众将很少敢对军务敷衍了事,万一有了疏忽,宁可当场战死,亦不愿活着再多受一番蹂躏。

昨夜事发突然,与劫营者正面遭遇的周兆伍将军当场阵亡,闻讯赶来的其他几个当值将领,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试图补救。但是无奈劫营者个个都存了必死之志,前仆后继。所以当值的将领们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也始终未能力挽狂澜。

看到两个刀下幽魂那一身大大小小的伤口,史思明心中的怒火稍减。将刀锋抬高了数寸,咬着牙说道:“原来就剩下你们两个了?你们两个怎么没有冲上去战死?莫非还想凭着这一身伤口,到老子面前邀功请赏么?!”

“卑职,卑职当时,当时被打下马来,昏了过去!”

“卑职,卑职被颜家小贼一槊刺中了肩窝,甩到了死尸堆中。然后再没机会追他得上!”两名幸存的将领强忍愤怒,如实回禀。

“噢?”史思明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两名部属。他是捉生将出身,从一介小兵爬到节度使高位,半生之中受伤不下百次。因此毫不费力,便判断出两名属将没敢对自己说谎。“便宜了你们。下去好生养伤。待伤口养好之后,每人到明法参军那边,领一百军棍!”

“是,属下谢大帅宽宏!”两名部将又惊又喜,磕了个头,起身,互相搀扶着往外走去。

“回来!”史思明眉头又皱了皱,大声吩咐,“过是过,功是功。你们两个在危难关头,死战不退,该赏!耿长史,每人给他们赏十匹骏马,五十吊铜钱。官职也各升两级!”

“谢大帅!”登时,两名部将心里的怨气全消,返身跪倒,重重磕头。行军长史耿仁智也暗自松了一口气,缓步出列,拱手领命。

众将领知道最危险的时刻终于过去了,一个个脸色慢慢恢复了正常。史思明撇了撇嘴,继续摇着头冷笑,“一群废物,老子不亲力亲为,就连一场好觉都睡不得!等老子哪天一觉睡过去醒不来,看尔等怎么办?等着向唐军投降么?那陇右李家,什么时候善待过屈膝投降者?!”

这话,问得极其到位?特别对于土生土长的河北将领而言,谁都听说过,当年窦建德投降李家之后,李唐派来的“劫收”大员,是怎么对付刘黑闼、曹湛、高雅贤等人的。虽然那场屠戮已经过去了一百三十余年,但当时“豆香李苦”之民谚,却在河北民间牢牢地扎下了根。

想到民间众口相传的那些故事,将佐们谁也不敢抬头。史思明叹了口气,又继续补充:“我等皆为安公一手提拔。安公如今已经在洛阳称帝,‘清君侧’的旗号也已经彻底成了幌子。你我此刻即便想回头,也不可能了。所以,还是把心思放专一些,想想如何稳固河北,让大军后路无忧才是正经。若是安公能顺利拿下长安,你我少不得都是开国元勋。若是安公不幸失利,你我又保不住河北。纵以这天下之大,恐怕也难寻你我容身之所!!“

“元帅所言极是!”

“元帅圣明!“

众文武心服口服,拱手称颂。史思明轻轻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圣明不圣明就另说了。反正老子跟你们现在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谁也甭想自己跑掉。昨夜还有谁的属下战死了?或是受了重伤?你们自己报上来吧,老子没功夫一个个问了!耿长史,凡事昨夜战死的将领,统统加官一级,给家里发五十吊钱抚恤。受伤的加两级,发三十吊。小兵无论死的还是伤的,每人五吊!”

“谢大帅恩典!”众将齐齐拱手,因为部分粮草被焚而受挫的士气,登时又高出一大截。行军长史耿仁智想了想,低声回禀,“大帅仁德,属下这就安排人手去抚恤士卒。不过,眼下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情……”

“追杀姓颜的么?老子没那个闲功夫?!你帮我写个告示,四下张贴。就说他儿子,颜家小狗被我活捉了。如果他不主动出来领死的话,老子就把他儿子绑在木桩上,每天割一块肉下来,慢慢折磨。看他是要自己的命,还是要儿子的小命!”

“大帅这个办法不错!”耿仁智笑了笑,低声称颂,“那颜杲卿素有仁者之名,看着儿子被活剐了却不肯救,伪君子名声算是坐实了。不过,据属下观察,那颜杲卿好像昨夜没有趁乱逃走。他的太守旗,眼下还插在常山城的敌楼上!”

“没逃走?那厮等着受死么?”史思明大吃一惊,皱着眉头,惊诧地追问。“刚才你怎么不告诉我?”

耿仁智笑了笑,不肯直接回应。史思明知道是自己的火爆脾气导致众人噤若寒蝉,也讪讪地笑了笑,四下拱手,“史某刚才被气糊涂了,诸位请多多担待。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史某其实不会真的拿大伙怎么样!”

众将又怎能真的揪住主帅的错误不放,只有笑着拱手,口称不敢。史思明火气渐消,心思也慢慢清楚起来,“那颜杲卿,那颜杲卿,倒是条汉子。不枉老子当年那么看重他!百姓一走,他守起城来,便再无后顾之忧了。即使战到最后一人,待老子破了城,也只能杀他一颗脑袋,倒也成全了他的忠义之名!!”

“大帅分析得极是!”耿仁智笑着点头,“他若是带着百姓逃走,就难免被我军追上。届时逃也不是,战也不是,未免难做。而只让属下护着百姓突围,则省却了一番麻烦。只要他的旗号还插在常山城中,我等便没必要跟几个平头奴子为难!”

“想得美!”史思明撇嘴,“老子偏偏不如他所愿,周擎听令,你带着五千骑兵,搜索周围一百里,把遇到的男女老幼,全给老子抓回来!”

周擎是他麾下第一爱将,智勇双全。平素用了极顺手的,此刻,却迟迟不肯上前接令。而是后退了数步,双膝跪倒,“大帅三思,这样做,恐怕会正中了那颜老贼的奸计!”

“奸计?”史思明不解,脸上登时又堆满了阴云,“你别乱说话。还能有什么诡计?几个手无寸铁的平头奴子,还能掀起什么风浪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