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这时候要去见董原?”陈明辙压着声音问道。
“……我不仅要去见董原,还要去见你二叔陈华文,”陈西言点了点头,说道,“我虽说不知兵事,但也知道奢家这趟若不能从淮东手里夺回明州,就会全力在西线扩张,获得生存空间。淮东先行声东击西之策,接下来要行的,就是驱狼吞虎之计——要是邓愈不能守住徽州、董原不能守住富阳,要真到那一步,淮东的野心怕是奢家都不能比啊!”
陈明辙也看出些眉目:
淮东军,无论是水军还是步营,第一阶段的军事行动,都是以曹娥江口为界。虽说淮东首先要保证能打下明州府,不给奢家兵马反攻夺回,此外曹娥江口以西的钱江水道也窄浅,不利淮东水军发挥船大且坚的优势,但淮东的军事部署,多少有些让奢飞熊放心在西线打的意味在里面。
若是让奢飞熊攻下富阳,使富阳、临水、萧山、桐庐连为一体,奢家即使失去明州府,在西线也能获得相当的补偿。
董原本来与奢家以钱江为线进行拉锯作战,有杭嘉湖三府作为腹地,还能养三五万兵力。一旦富阳失守,奢家的兵力便能以临水、富阳为基地,直接将战线推到湖州、杭州两府境内纵深作战,董原就只剩下嘉兴府为腹地。
届时要得不到江宁的支撑,董原在浙北能养两万兵马就顶天了。
陈家与海虞军本来就是在浙北与淮东之间求平衡。一旦此战后,浙北势力大损,而淮东势力大张,浙北与淮东在东线的均衡就将给彻底打破。
陈恩泽进来禀报陈西言赶去北岸见董原的意思,林缚负手说道:“我的本意,也不希望富阳有失,他能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他要去见董原,也好。思泽,你去北岸走一趟,将我们在浙东的军事部署,跟董原当面解释一下,看他们有什么话说……陈西言,我就不亲自去送了。”
陈恩泽奉令离开,宋佳笑道:“你这不是要迫董原在富阳与奢飞熊死战吗?奢家在西线有五万精锐能转移到富阳,就算海虞军、宁海军旧部都顶上来,在富阳、临水已失先机的情况,董原很难将这个漏洞堵上啊!”
“我不逼他,陈西言、岳冷秋甚至宁王府都会逼他,”林缚说道,“这世道总归要靠实力说话,董原心里一定也清楚这个道理……他若不能守住富阳,岳冷秋还凭什么支持他继续控制整个浙北?岳冷秋还凭什么继续让孟义山受他节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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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原也是有苦说不出。
虽说淮东二十四日奔袭浙东,使浙北军士气大振,董原亲自在入夜前率部攻下上燕坞,打通接援富阳的通道,但是这时候富阳城仅有北门还控制守军手里,大半个城池已经失陷敌手。
守城战到这时候已经发展成残酷的拉锯战,而且无论对浙北还是对奢飞熊,富阳都是势在必夺。
即使陈西言不去,董原又怎么不懂得守住富阳的意义?
富阳失守,浙北制置使司的辖防区将失去近一半的战略纵深,还将面临奢飞熊在西线居高临下的压制。
岳冷秋已经急令孟义山进驻湖州,而孟义山显然也早一刻得知淮东军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计谋跟部署,在二十二日入夜前宁海军从维扬府开始渡江进入丹阳,孟义山更是亲率千余精锐在二十四日入夜前进驻湖州府城,全面接管湖州府的防务。
一旦富阳失守,湖州与杭州都将直接面对奢家的西线兵马。到时候,孟义山即时名义上还受浙北制置使司的节制,实质上也将在湖州获得与董原平分秋色的地位。
唯一能让董原欣慰的,淮东军奔袭浙东,使杭州、嘉兴等地转危为安,不再受奢家浙东水师的威胁,使他可以放心的将兵马抽调到富阳前线来,与奢飞熊以富阳城为核心打残酷的拉锯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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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阳城横卧在山下,城里屋舍的际线,鳞次栉比的在月色里呈现出来,处处残火,一根根腾空而起的黑色烟柱在月光下也分外的清晰。
奢飞熊面无表情,只是死死的盯着横亘在山下的富阳城。
虽说先期打进城的兵马已经从西面、南面控制了富阳城里大部分区域,但在北边,从上燕坞到富阳城北门的驿道上,浙北援军拉开长达两三里的队列,正不顾一切的涌入富阳城,想要以北城门为依仗将城池夺回,两翼还分出兵马,想要夺回富阳城东西两翼的山岭。
富阳城里已成屠杀场,浙北不容富阳有失,对奢飞熊来说,富阳也是他的势在必得。
富阳城临水,位于钱江中游北岸,南城墙离江道就数百步远的距离。
以往浙东水师有能力控制住整个钱江水道,富阳城在浙北军的掌握之中,所以奢飞熊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便。
明州府可能已经全线失守,淮东水师战船也进入钱江水道,这时候再不能夺下富阳,奢家借钱江连贯浙东、浙西的通道,很可能就此给彻底割断。
到时候不要说从西线调兵反攻夺回明州府,就怕连会稽府都会成为孤地;而打下富阳,将富阳与临水连成一体,即使明州府夺不回来,形势对奢家来说也不算恶劣透顶。
奢飞熊命令苏庭瞻率部火速驰援会稽、命令程益群率浙东水师主力死守萧山段的钱江水道,亲自赶来南线坐镇,咬着牙势要将富阳城攻打下来。
既然对董原、对浙北军,富阳城也不容有失,那就让富阳城成为屠杀场得了——奢飞熊心里恨恨的想道。
谁能想到淮东军主力突袭浙东,一拳打在奢家的腰眼上,而这场战役最残酷、最激烈的拉锯战却是发生在富阳,发生在奢家浙西军与董原浙北军之间。
第51章 识时务
陈西言要去见董原,陈明辙不能躲在明州,他好歹是浙北检校御史;陈恩泽则要代表淮东去北岸见董原,一路同行。
顶水逆风,坐船赶到北岸海宁县,已经是二十五日黄昏。董原正从东线抽调兵马西进。从海宁往西去的官道上,在二十五日夜间都给西进支援的兵卒塞满。陈明辙即使雇来马车跟车夫,海宁县也派吏员随从,但总不能让增援兵卒从官道上撤下来给他们让路。
陈恩泽带着扈从当夜骑马走野地先行,陈明辙只能陪同陈西言在海宁城里宿夜。陈西言这身子骨可经不起在野地里骑马奔波,直到次日清晨才动身往杭城方向赶路。
从富阳传回的消息不容乐观,虽说董原在浙北能调动的兵马多达四万,但新募之卒居多,以原维扬军为底子的能战精锐仅万余人。临水县被夺、富阳拉锯战打得残酷,浙北军的伤亡十分惨重,从东线抽调增援上去的人马,特别是那些新募之卒听到前面打得如此惨烈,沿途逃亡者甚众。
陈明辙陪同陈西言乘车西行,官道两侧的树上悬挂了许多给捉拿后就地正/法的逃卒尸体,一路行来,怕有上百具之多——由此可见富阳之战的残酷。
虽说董原在十数年前因守仙霞一战而成名,但此时他能不能守住富阳,陈明辙的心还是悬在嗓子眼,极不踏实。
马车在午后进入余杭县城,陈明辙才得知二叔陈华文率海虞军一部已经抵达德清县,但到德清后,陈华文并没有再率部南下的意思。
陈明辙与陈西言在余杭县分道,陈西言继续按照原计划西行到富阳去见董原,陈明辙则从余杭折向往北去德清见二叔陈华文。将入夜时,陈明辙才赶到德清县,在临时征用来作行辕的德清县衙里,见到二叔陈华文。
如婴儿手臂巨粗的红烛,官厅里插了十数对,烧得哔剥作响,有着浓郁的香脂气味。
不顾连日来奔波劳累,陈明辙也顾不上整理一个官袍,赶到官厅来。
陈华文论官阶才是从七品文职,身穿湖青色官袍,官袍御半片,露出里面穿着的甲衣,脸削瘦,硬须短如钢针,两眼炯然有神,颇有几分儒将风采,正与德清知县黄世清等德清官员站在楠木公案前对着地图商议着什么。
“明辙,你怎么会在北岸?”陈华文看到陈明辙走进来,“还以为你与陈阁老在明州府呢。”
黄世清等德清官员都给陈明辙行礼,陈明辙作揖回答,又简略跟二叔陈华文说了行程:“昨天凌晨陪恩师渡江来,在海宁耽搁了一夜,到余杭后知道二叔来了德清,恩师便去富阳见董大人,让我转道过来问二叔一声:海虞军怎么就停在德清不再南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