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过一阵雨,清晨时天气大寒,石梁河的黄泥土给冻实,冻得发白,跟微澜不兴的石梁河一样冷寂,几只黑鸦栖枝在稀疏萧索的枝头,呱呱而叫,偶尔一两片黄叶飘过。
马铃声叮当而来,路人回头望去,先看见石梁河里驶来一艘官船头,船头竖着两块描金乌头漆牌,各书描金大字“江东按察副使”、“左都佥御史顾”,每块牌子都是三字一列,有识字的人不解的问:“左都佥是什么官,御史顾又是什么官?”
河堤垂柳叶贩垂枝疏落,官船拖出长长的白色水痕,左侧河堤上的黄泥土路上有一队骑兵逶迤而来,那叮当而响的清脆马铃声便是从他们中间传来。那些人挎刀披甲的骑兵中间还有一个将青衫长摆系在腰间的青年儒生执辔而行,与旁边那个穿着鱼鳞甲、皂衣兵服、戴着铁兜鍪的军官谈笑风生。
那骑马的青衫青年正是林缚,旁边的军官是东阳府兵马司派来护送按察副使顾悟尘去江宁赴任的云骑副尉柳西林,顾悟尘一家老少及仆佣、扈从都乘船而行,周普与赵虎、陈恩泽三人都骑马缀在骑兵的队伍后面。
他们昨日才离开石梁县,虽然说离江宁才两百里水路,但是石梁河冬天水流平稳,风力又小,船行甚慢。骑兵只能牵就官船的蜗牛速度,在河堤上缓慢而行,心里盘算着前头有什么打尖落脚的地方。
看上去顾悟尘也不焦急到江宁赴任,石梁县行刺之事,林缚也未见顾悟尘他们再提起来,好像在他看来无关紧要。林缚也不会多嘴多舌,知道自己区区一个举人,在正四品按察副使面前,地位实在是太低,顾悟尘即使心里对此事另有盘算,也不会跟他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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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冷天里,骑兵背风而行,耳朵还是给从身后吹过来的寒风刮得丝丝的痛。午后冻土开融,河堤上没怎么有人走过的黄泥土路看上去平整,泛着水泽,跟抹了一层油似的,马蹄踏上去一踏一个深泥窝,拨出来还“噗”的发出声音。马蹄还时不时的打滑,林缚骑在马背上,要时刻提防着给甩下去。
柳西林看着林缚骑马十分的辛苦,说道:“林举人,你跟我们吃这般苦做什么?我们这些吃兵饭,这些冷的天气,这么烂的路都难以忍受,你倒好,主动到岸上来找苦吃。这一路马蹄不断打滑,要是把你掀到河里去,怎的是好!”
“柳将军,你不要咒我,我真要掉水里去,还得劳你下河来捞,”林缚笑着说道,“我是性子好动的人,在船上闷得难受,再说顾大人、顾公子他们吟诗作对,我也是烦这个,还不如跟柳将军骑着马胡乱吹牛痛快……”
“林举人你说笑了,能考上举人功名的,东阳府三年也就十三四人,你即使比不上顾大人才学渊博,总要比那个顾公子强……”柳西林听着林缚左一个柳将军右一个柳将军唤他高兴,他只是从七品的云骑副尉,本朝崇文抑武,举人甚至都要比从七品的武官武位要高,也形成儒生素来轻视武将的风气。林缚骑术笨拙,倒是不怕吃苦,跟他们这些吃兵饭的说话随便,也不会文绉绉的说话,还喜欢听他们吹嘘军营里的浑事,柳西林与他手下两名小校都觉得林缚十分的对他们的胃口,开玩笑跟他说,“我看林举人是想学好骑马,到江宁城里好骗那些姑娘媳妇……”旁边人听了都笑起来。
“……姑娘媳妇也要骗,”林缚也笑起来,说道,“这年头兵荒马乱,多学两样傍身,总比不学的强……再说‘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射箭、骑马也是六艺之列,我去江宁也是人生地不熟的,要是他人都会骑马、射箭,偏偏我不会,岂不是要给看不起?”
“有顾大人在,谁能看不起林举人你……”柳西林说道,语气里倒不无羡慕。
林缚笑了笑,换作别处,加左佥都御史的按察副使可以说是位高权重,江东郡的情况要特殊一些,不管有无实权,在帝国南都江宁府,品轶比顾悟尘高的官员比比皆是。再说林缚也不管别人看得起看不起,他要彻底的融入这个世界,要学的,要尝试的事物还有很多。都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这年代行路有诸般手段,都不如骑马方便快速。坐船舒坦是舒坦了,速度总是太慢。在后世习惯了那种高节奏的生活,总觉得三四十里路即使坐马车也要走上半天是很难让人忍受的,不会骑马怎么行?再说若有一天暗助流马寇在长山岛立足之事东窗事发要卷铺盖走人,骑马飘忽如飞也便于远遁匿踪。
说起来骑马也简单,泥路虽然烂,但是林缚骑在马背上也能跟柳西林等东阳府的将校谈笑如风,但是马蹄奔趹如飞时人在马背上也要如履平地,就有些难度,临敌时要仗着马势砍杀冲刺以摧其坚,更非易事。再说杨朴、杨释父子以及顾家公子顾嗣元都把林缚当成挟恩图报、跋扈势利的人,对他十分冷淡,林缚留在船上也难受,还不如上岸熟悉马性。
吴齐等人暂时留在石梁县帮七夫人,周普、赵虎、陈恩泽名义上都是林缚的家仆、扈从,自然也不能偷懒留在船上。
时至午时,前头也看不到有打尖的村舍野店,从船舱里钻出一个穿蓝印花布袄的女人,隔着河远远的朝岸上喊:“柳校尉,顾大人说停船歇一个时辰,请林举人、柳将爷上船吃饭哩……”这女人是石梁县里茶酒店的女掌柜肖家娘子,喊话的声音十分的好听。林缚在上林渡看到美人儿小寡妇肖家娘子要跟顾家人一起去江宁时还吓了一跳,后来才知道肖家娘子是知县梁左任推荐给顾家跟着去江宁当厨娘的,月银三两,想梁左任堂堂知县的正俸也不过此数。
古往今来,下属讨好上司的心思从来都是一样的,林缚心想前些日子,梁左任邀顾悟尘到肖家茶酒店里吃饭,大概就是打这个心思吧。
柳西林勒住马,后面的骑兵也不用他招唤,都一齐停了下来。也不知道顾大人要停船歇息多久,柳西林让手下都牵马离开泥泞不堪的黄泥土路,到草陂子歇脚。
林缚看了看前头,这段水路他与周普回上林渡里走过,心想不打尖,黄昏之前就应该能看到江宁城了,就算打尖也不用歇一个时辰。不知道顾悟尘在打什么主意,林缚下马系到岸边的柳树上,柳西林心里有些怨气,跟林缚说道:“这走走停停,两百里水路倒要走三四天……在这里歇脚,还不如顶一会儿饿,等前头遇到店再停下吃上热汤饭痛快。”
府县兵马司下属的骑兵、刀弓手,都是地方军一系,地位、待遇远不如被朝廷视为正规军的镇军,除了捕盗缉匪之外,更多的是给官员差遣去做劳役,战力自然就日益疲弱,成为通常所说的杂役军,也只能负责府城、县城里的治安。崛起的乡兵恰恰填补了乡村捕盗缉匪的空缺。应该说柳西林率领过来护送顾悟尘去江宁赴任的这队骑卒都还算精锐,顾悟尘在石梁县被行刺后,东阳府知府不敢拿顾悟尘的安危当儿戏,但是在顾悟尘及其家人眼里,这队骑兵跟普通杂役兵没什么区别,言语上只对领头的柳西林客气些,连柳西林手下两名小校这时候都没有资格上船跟扈从一起用餐。
“前头遇到店,我央顾大人再停一下,让兄弟们都能吃上热汤饭,吃些肉菜,”林缚说道,“我先上船去,看船上能不能烧些热汤送上岸来。”
“多谢林举人了,我稍后过去。”柳西林说道,觉得林缚比起其他那些眼高于顶的举人士子要好相处多了。
片刻后船工们撑着官船靠上岸,林缚与赵虎他们帮着将缆绳系到岸柳上,船丁在船头忙说不敢当,林缚笑道:“有什么不敢当?”他纵身跳上船去,先绕到船尾找肖家娘子帮忙给岸上的骑兵烧一桶菜汤,刚巧有个青年从船舱里钻出来,他朝林缚问道:“你在岸上耽搁什么,等你吃饭呢。”语气里有些责问的意味。
林缚没有理会他,心想他眼睛又不是没看到船还没有停稳呢。
这青年是顾盈袖的远堂兄弟顾嗣明,也是顾悟尘在顾家血缘最近的一个侄子。顾嗣明读过几年书,没能考上什么功名,顾悟尘就决定将他带在身上,看能不能加以栽培。除了顾嗣明之外,顾家还有个关系稍远的子弟顾天桥也一同去江宁历练。顾家沉沦了十年,长辈里没有什么出色的人物,晚辈也给荒废了,顾家要振兴也是容易的事情。
林缚看见肖家娘子从船舱里探出头,问她:“肖家娘子,有没有烧些热菜汤?这么冷的天,各位兵爷在岸上吃冷干饼可不好受。”
“不用林举人您再吩咐哩,早就烧好了,我给你拎过来!”肖家娘子脆生生的答应道,转身进了船舱。
“我去帮你。”顾嗣明十分热切的跟了进去。
林缚心里一笑,这家伙当真以为梁左任将肖家娘子推荐给顾家当厨娘的,真是一点眼色都不会看,也就是顾氏盯得厉害,顾悟尘才没敢急于提纳妾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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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江宁途中(二)
顾悟尘到东阳府之前还是轻车简行,除了家人外,只有随扈三人,丫鬟、女佣、婆子四人以及杨朴妻女两人,雇了船先到石梁县省亲祭祖。在石梁县遇刺客之后,顾悟尘即使还想轻车简行,东阳府知府沈戎也不会同意,真要在顾悟尘从东阳往江宁最后两百里的赴任路上再出什么差池,沈戎哭都来不及。
除了云骑副尉柳西林率一队精锐骑卒护卫外,这艘体积硕大的官船也是东阳府备好的,厨子、船丁都是东阳府出的差役。另外,石梁县知县梁左任说顾悟尘身边缺差使人跑脚,又派了两人跟着去江宁听候差遣。这两人跟厨娘肖氏一样,钱银都是由石梁县那边支度,甚至石梁县还为这三人预付了伙食钱。
古往今来甚至千年之后,会当官的总玩不出太出乎人意料的花样来。
林缚从厨娘肖氏手里将盛满热腾腾菜肉汤的木桶接过来,招呼岸上的柳西林接应:“柳将军,顾大人体恤军爷们一路护送辛苦,这边煮好热腾腾的菜肉汤赏给军爷们享用……”
柳西林手下一名小校机灵的朝船舱那边大声喊:“谢顾大人体恤!”带着两人下了河滩,将汤桶跟一摞碗接了过去。柳西林在岸上吩咐妥当,也跳上船来,朝林缚低声说道:“这肉汤是你私下贴钱的,怎将人情送给顾大人?”
林缚笑道:“我能跟柳将军相识,还不是托顾大人的人情?”
柳西林一介武将,心想前些日在顾家村外林缚主仆被刺客同党追杀,自己非但袖手旁观,还阻挡他们进村避敌,换作别人心里一定会当死仇记恨,却不想林缚毫无芥蒂,对他们这些粗莽的军汉也没有丝毫看不起的意思,心里十分的感激。
顾悟尘在舱内陪同家人一起用餐,有女眷在,林缚、柳西林以及顾悟尘的两个族侄顾嗣明、顾天桥都留在外舱与杨朴、杨释父子还有另一个随扈马朝一起用餐。
即使是家仆也分三六九等,顾悟尘流放充军时,杨朴携家带口跟去照应,杨朴对顾家忠心耿耿二十多年自不用说,其子杨释既是顾悟尘的护卫,也是顾悟尘的书童;马朝本是燕北雁鸣驿军屯里的一个军汉,在顾悟尘流军期间几度对其有救命之恩,顾悟尘释罪返回京师时,就替他脱了军籍,留在身边。
都说宰相家奴七品官,杨朴、杨释父子以及马朝三人,便是石梁县知县梁左任也要巴结——林缚也只能自认晦气,初见面就得罪了这三人,这会儿坐在一起吃饭,这三人也是鲜言寡语一声不吭。
狭窄的船舱里,周普、赵虎、陈恩泽则跟梁左任派来的仆佣以及官船上的丁头挤在另一桌上,菜也要差一些,不用在里舱伺候的丫鬟、婆子又是一桌,厨子、船工以及其他杂佣都在船尾,未经召唤,轻易不能到前头来。官船上地方不大,有诸多不便,但是一切又都井然有序,谁都谨守着自己的规矩。
要任林缚的脾气,他宁可跟柳西林、周普他们在岸上跟那些人粗莽军汉一起喝菜肉汤吃炊饼,也比窝里狭窄舱里跟杨朴等人闷声喝酒强,却是顾悟尘的族侄顾嗣明有些亢奋,一个劲的吹嘘他以往在江宁府见识过锦簇繁华:“林举人,你也曾过去江宁的,有过见识,应该知道那边的酒楼有四五层高,有钱的、嗜酒的上楼去,他们不叫上楼,叫登山;登山的多半不肯喝闷酒,可以点花牌请歌姬助兴,说起歌姬,不得不说簸箕巷苏湄,她那小曲唱得只催人心肠断,你们若是听过,便知道我所言是虚是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