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辽东这许多年,大宴不知办了多少次,这一回云娘更是拿出十分的精神来,在侯府里开了九天的宴席,遍邀了京城显贵,将寿筳办得极是风光。
第一日,皇上亲自过来为老侯爷祝寿,第二日太子带着兄弟们给老侯爷送寿礼,这在京城里也是极少见的,除了皇亲、承恩公侯两府之外,竟是第一份,可谁又比得了,毕竟武定侯为天|朝立下的功劳也是一时之翘楚!
但寿筳最热闹的却是最后一日,云娘将汤氏宗族之人,包括先前分家出府的各房全部请了回来,祖父同辈的几位长者们坐在上席,下面孙男娣女们将屋子挤得满满的,家里又备了南北戏班、说书耍戏的,宴上水陆兼备、山珍海味,从宴初起就没有断过的祝寿之语,更是让祖父极为少见的开怀大笑起来。
宴罢,老武定侯招了云娘过去,叹道:“祖父这辈子,年少得志,中年荣耀,到了老年竟又能得以享受如此的福气,中间虽有失意的时候,但毕竟都过去了,总算不枉过了!”
云娘笑道:“祖父本就是有福气的,怎么倒叹了起来,如今正应该享福才对呢。”
“我叹是因为再不想我的福气是从浩哥儿和六孙媳妇上得来的。”先前老武定侯对六孙子并没有多关注,对这个六孙媳妇更是十分不满,却不想临到自己老了,武定侯府却要他们来支持。
因此,纵是铁石心肠,老侯爷也有了感慨,“我招了你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些。”又摆手道:“你带着孩子们回江南吧,替我给亲家们送些东西,感谢他们养了这样的好女儿。”老武定侯再不会说出自己错了的话,但是他会亲自为亲家备了礼,也已经是平生头一回了。
云娘应了,谢了祖父回来便收拾了行李,带了岚儿和崑儿回江南。
他们一行专门包了一艘大船,自船出了港,云娘便指着两岸给孩子们讲了起来,“当年娘从江南到京城时……”
那时是从江南到京城,眼下她却是倒着讲的,每到一处,都有许多的故事,岚儿和崑儿正是第一次下江南,亦兴奋不已。
伴着一路的回忆就到了江陵府,如今三弟和三弟妇正在江陵府住着,又有江陵府赵知府的夫人早遣人乘小船送来了帖子,请她到府里作客,云娘必要是停上两日的,而且此时又正逢端午节,江陵府赛龙舟是极有名气,她便想借此机会带着岚儿和崑儿看看,再顺路一游当年她与玉瀚曾经玩过的地方。
大船靠了岸,云娘听得下人回禀赵夫人等一众夫人皆按品大妆在岸边等候,便也穿戴了诰命服饰,见人抬来了车轿,便笑着摆手道:“不必如此麻烦。”京城里极讲究这些,可云娘回了江南,便觉得到了家,过去坐船自跳板走下早习惯了,亦不愿如此麻烦,便携了岚儿和崑儿一道下船。
江陵府的港口自是极繁华的,他们这一艘大船到了,马上便有许多小船围了上来,卖粥的、卖炸鲜鱼的,卖点心的,卖鲜果的,早看出船上人家的富贵,扯着嗓子叫卖,皆是为了讨生计,但这些江南最常见之物却让云娘越发地觉得亲切起来。
转眼见一艘小船上放着荷叶荷花,这营生更是无本的生意,多是家贫无着落的人清早到水边采了新鲜的花叶,只要一两个钱就随人意挑选,挣碗饭吃。
云娘向来是喜欢花的,尤其是江南的荷,更是心头之好,先前穷时还时不时地买了两枝摆在案头,如今便向那花看去,心思便略微一动。岚儿就早知道了,母亲再不买外面的吃食,只怕不干净,如今去看,一定是喜欢那花,便笑着向那小船招手,“卖荷花的,给我们拿几枝来。”
那卖荷花的原本挤不上来,现听了这贵人招唤,哪里不奉承,赶紧划了小船上前,手里捧了满满一把荷花荷叶,却将身子躬得低低的,语气里要多巴结有多巴结,“夫人、小姐,我这荷花是五更天在清水湾那处采的,最是新鲜漂亮……”
云娘听了声音却怔住了,再向脸上一看,正与那人四目相对,果然不错!
只是再不想他们还会再见面!
第206章 故人
杜云娘看着郑源,虽然还认得出,模样却变了许多,原来还不错的皮囊已经被讨生计的艰难磨得没了,额上、鼻侧那几道深深的纹路更是显出他平日里便时常皱着眉,苦着脸,粗糙而棕红的脸定然长年吹着江风,还有拿着花的那手,黑脏而蜷曲着……真不想他如今沦落到这地步!
饶是杜云娘经历过大风大浪,见多识广,竟也一时怔了一怔。
那边郑源更是傻了,眼前这个戴着七凤金冠,上面镶着无数珠宝,身上穿着大红绣花衣裙,又披着金光灿灿披帛的人是杜云娘吗?
当然不可能错,因为她几乎与自己在盛泽镇上最后一次与她相遇时没有变化,还是那样年轻秀美。不,这样说也并不全对,她身上还是多了种感觉,与先前不同,郑源只觉得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仿佛天上的仙女落在了凡尘。
而他还没有忽略她身边那两个一身锦绣的小儿女,一定是她的孩子,从面容上便能看出来,况且那两个孩子笑嘻嘻地挽着她的手,神态是那样的亲密,再不可能是别人的。
是了,不能生养的是自己,当年云娘是白白背了不能生养的罪过,她嫁了别人自然会生儿育女。
其实郑源早就知道云娘再嫁后过得好,就是他离开了盛泽镇到了江陵府,也一样听到了许许多多的传言,可是他再没想云娘能过得这样好,远远超过所有人传说的。
如果……平日里他会时常想,老迈不堪的爹娘也会时常念叨,可是到了如今他却再想不下去了,云娘早不是他能想的了。
恍惚间,郑源手中的一捧荷花荷叶都落了下去,正在江面的数只小船间,那花和叶是不沉的,就浮在水面上,在云娘身侧的岚儿便“呀!”地一声叫了起来,又笑道:“都撒在水上倒也好看!”说着便转身向后面的小丫头道:“是我们叫他来买荷花的,掉了便算我们的,拿几两银子赏他吧。”
这时赵夫人见武定侯夫人并没有乘轿,而是自船上走下来,便早带着一众官夫人迎了上来,正在岸边,与云娘母三人只隔了几步,便笑道:“小姐从京城来,不知道我们这里最多的是荷花,根本不值钱的,哪里要几两银子?虽小姐宽厚,但也只拿一把铜钱给他便尽够了。”
说着,赵夫人身后的仆妇早走上前,将一把铜钱扔向郑源的船,几十枚铜钱落到船上发出一片叮当声,又有些钱却掉落到水中,噗地一声沉了下去,却也不管,只口中不饶人的,“我们江陵府的人再没有你这样的,为了讹人将荷花荷叶故意掉到水中,真是在京城贵人面前给我们江陵府丢人!”
虽然赵夫人拦着,可是岚儿身边的丫头哪里会不听小姐的话,且在她心中,几两银子又算什么,因此亦从荷包里拿出一个银锭子来,她会些功夫,手头也准,正将那银锭子扔到了船正中间,却笑,“拿去吧,我们府上最是怜贫惜弱的,再没有让人吃亏的时候。”
那些卖粥卖果子的俱笑了,又都纷纷道:“今日郑大得了巧宗,一把荷花荷叶竟得了这许多的钱,可是要请我们吃酒。”
云娘早转了头,携着岚儿和崑儿一同下了船,拉住赵夫人不让她福下去,又笑道:“你们家赵大人可是我娘家的父母官,再不必这些虚礼的。”
赵大人到江陵府任职之初便到杜家村拜访过杜老爹,又给先皇亲笔手书“耕读人家”的匾行过礼,是以云娘总要给赵夫人颜面,因此她特别妆扮了应她之邀到知府家里坐上一坐。
赵夫人便躬身道:“我与我家大人一同去过杜家村,夫人的娘家果真无愧得先皇称赞之家,家风清正,待人宽厚。特别是皇上新政初下时,夫人的娘家是乡绅中第一个交税的,又劝着众人,我们家大人感念得紧。”十分恭敬地请云娘入府,又请酒唱戏宴客。
三弟和三弟妇也在宾客之列,云娘与赵夫人等应酬之后便叫三弟妇过来,笑着问:“方才在岸边我便找你,只没看到。”
三弟妇便笑,“我自然在后面,想着待知府夫人请过之后,我们家人自然有机会说话,便没有十分上前挤着。”又笑道:“如今在座都是官夫人,我倒不好一直在这里呢,不如我带了岚儿和崑儿,姐姐且先忙着。”
云娘便点头,果然眼下也没有空,便将岚儿和崑儿交给她。
自当年奚知府被罢了官后,又经历了两三任知府,再一直到如今的赵知府,并没有如奚知府那般贪弊的,因此江陵府倒越发地繁华了。
今年赛龙舟之事便极盛大,赵夫人便一定多留云娘一日,看过那盛事方才依依一舍地送去她离开。
云娘这才到了三弟家,原来三弟中了秀才之后,依旧一心向学,虽然于科举之上再无寸进,可是却搬到了江陵府住,为的这里文风远较吴江县胜,又有许多士子可以在一处开文社集会,研讨学问。又有三弟的长子次子都已经起蒙了,在江陵府里读书,也远胜家中。
三弟妇到了门前便笑着告诉云娘,“这院子我们已经买了下来,虽然不大,但住着倒还舒服,离街面也近,平日里极方便的。”
这一处两进的青砖小院,房舍整齐,大门上书杜宅,两侧贴着“耕读为本铭祖训,诗礼传家垂风范”,一进门的影壁上画了一个童子,正搭弓欲射三枚铜钱,势在必中,正是连中三元的寓意。
再看院子里倒也宽敞,第一进有书房、客房,堂屋,第二进又多了倒座并两侧厢房,虽比不了富贵人家,但在江陵府中亦算上乘的了,云娘便点了点头,“自家住着很好了。”
三弟妇便又指了厢房给云娘看,“这正是我的织房。”
云娘便随她走了进去,却见里面摆了两台织机,一台寻常的,另一台却是妆花纱机,而且正是当年自己在郑家时用的那台!不由道了一声“再不想这织机竟被你买了来!”想到郑源的样子,这织机流出郑家也不奇怪。
三弟妇笑道:“如今官织厂依旧不许妆花纱机外流,因此我便将这台织机买了来,也不知道姐姐还能不能教我织妆花纱了?”
“你倒还记得当年的话,”云娘重新见了这台自己用过的织机,其实倒也不怎么样,就像她昨日见了郑源一般,虽然心里有那么一点感慨,但也并不多,便是机灵如岚儿也没有发现,现在更是笑道:“我自然还是同先前答应的一样,你若想学,我便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