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每一次没有听祖父的话。
而且他亦知自己不应该宠妾如此的,就像先前,妻子要给他安排的身边人,他毫不在意的才对。可是他对云娘的保证,却都是他的真心,他只要说了就一定会做到。
汤巡检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很想要云娘,想要将她抱在怀里怜惜,决不许任何人欺负,就是祖父不高兴,就是自己娶了出身高贵的女子续弦,也不会改变他爱惜云娘的心。
他一直以为眼前的人愿意接受自己的爱惜,甚至他的爱惜也是因为她的对自己的倾慕才升了起来的。
可是,他错了,虽然不知道错在哪里。
云娘感觉到汤巡检的气息就要将她完全淹没,可转眼间又退了回去,按住呯呯乱跳的心,赶紧起身道:“我先回去了。”
果然汤巡检并没有拦她,云娘三步两步地走到了门前,就要跨出去的时候,就听屋内的人突然问:“你是不肯做妾的,是吗?”
也是也不是,云娘年少时长得就好,那时想要她做妾的,她一概都回了。只是后来有一那么一瞬间她是宁愿给汤巡检做妾的,这样一个皎如朗月一般的人物,对自己又那样好,只要能在他身边,她就是愿意的。可是她只情迷意乱了一会儿时间,就懂得了,自己不只不愿意给他做妾,更不能嫁给他。
是以,她便不知自己应该怎么回答才对。
汤巡检却道:“你再等我两个月吧。”
“不,不,”云娘听出了这其间的承诺,也听出了其间的为难,便赶紧道:“汤巡检,你应该娶大家闺秀为妻才是,我是不配不上你的,而且我也不想嫁人了。”
“你知道大家闺秀是什么样子的?”
“我不知道,”云娘突然想到汤巡检曾向荼蘼提过红娘,便道:“大约就像《西厢记》里的小姐一样吧。”
“唔,那天我见你拿着《西厢记》在看,”汤巡检突然轻声笑了起来,“你不识字?”
云娘想起了那天在卜家店里,自己正是拿了《西厢记》挡在前面,原来被汤巡检看到了眼里。不过《西厢记》里的小姐有什么不对吗?
云娘这时离汤巡检已经有了三四步远,蓦然感觉身上的无形的压力又小了许多,便摇摇头,“我不是大小家小姐,自然不识字。”
“也是,”汤巡检点点头,京城中大家闺秀亦不是都读书识字的,更不必论盛泽镇上,识字的女子可能很少很少吧。又奇怪地问:“听说妆花纱的丝谱要几十页,你不识字怎么认得?又怎么背下来的?”
当时云娘想进官织厂织妆花纱那处看看,自己也只当她好奇,却没有想到她竟然果真学会了织妆花纱,而且织出来的与官织厂一模一样。就是官织厂的人也没有真心认为云娘是在织厂里学的,反以为她在外面学过,因为从没有人只凭着看过便能学会的,更何况还有几十页的丝谱,多少老织工也背不下来,要一面织一面对着看。
自己只当她悄悄将丝谱抄了下来,却没有想到一个织娘定然是不识字的。
云娘却道:“官织厂里的丝谱并不给我们看,我是看到织工织纱便一点点记下丝谱,有的地方没看到便自己推算出来的。”
一幅百蝶穿花图,看着并不大,但是若是一根丝一根丝的算起来,何止成千上万根?汤巡检不由得瞠目结舌,“这么多的丝,你怎么能一一记得住?”
“其实也不用一根根都记,只要记得那一百只蝴蝶和折枝花叶的形状颜色就行了,织出来就与按照丝谱织的一样。”
汤巡检便点头笑道:“你果真聪慧异常。”
“哪里,”云娘倒觉得惶恐起来,“我不过是个寻常织娘罢了,若不是汤巡检让人把我带到了官织厂里,我哪里能学得妆花纱?”
大约提到了织锦,云娘倒不似刚才般的难为情,突然又想起了家里的织机,终于想起了来时准备好的话,又顺利地说了出来,“那台织机一定很贵吧,又配了那样多的线。我本不该收的,可已经装好了,若还回来亦是白放着,不如就算汤巡检与我合伙置的吧,织了纱我们分成。”
见汤巡检一声也不响,只直直地瞧着她,赶紧低了头,却将心中的话一并都讲了,“以后的丝线都是我买,织了纱出脱,汤巡检五成,我五成,可好?”
其实云娘与孙老板商议时,丝线都是孙老板买,云娘还要三成,现在加了丝线的价,云娘所剩的也不过一成多点而已,汤巡检一定是不懂这些的,只不过,她总不肯让他吃亏就是了。
云娘听汤巡检依然没有答应,抬头去看他,见他早已经收了笑脸,神情肃然,显然听懂了自己的意思,便又绝然地道:“你若不肯,我便让人把织机送回巡检司来。”
刚刚自己回绝时,汤巡检还在笑,恐怕是没有将那话放在心上,总觉得自己对他是有情的。不错,自己对他是有情谊,但自己的决心却也是极坚定的。
他们间只能是合伙儿织锦的关系,其余的自此全部要断了。如果汤巡检不答应,不管这织机她有多喜欢,也一定送回巡检司。
汤巡检果然听懂了,便未再推脱,点了点头,“好,就听你的。”
云娘松了一口气,心里却也绞痛起来,她已经将要说的都说了,汤巡检也都答应了。从今以后就算合伙儿织锦了,那就是一起做生意,再无别的瓜葛。
来的时候想得很明白,可真到了这个时候,依旧还是难过得很,但是云娘悄悄地握住手道:“我们写个契书吧。”
既然是做生意,就要有做生意的样子,将所有事项都一一讲清,将来也免得会有争执。当然自己和汤巡检是不会有争执的,不过,还是要事先说明白。云娘能看得出,汤巡检是不大在意这些事的人,所以她更要替他打算好。
就在云娘以为汤巡检不会同意,正待劝说时,汤巡检却又笑道:“好吧。”
说着重新坐回了桌前,桌上原本就摆着纸笔等物,现在铺了纸磨了墨,提笔便写了一篇字递给云娘。
第46章 流泪
云娘虽然没读过书,但是三弟小时去学堂时她极是羡慕的,就在学堂门外将起蒙的《三字经》背得滚瓜烂熟,反过来教三弟。后来,三弟开始认字,她也曾拿着他的书跟着认了几个,但是没多久弟弟便走熟了路,不再用她接送,她也要在家里做活,就完全放下了。
现在看着眼前排成两行整整齐齐的二十个字,便认出了两三个,却不知为什么契书里没有“丝”、“锦”等字,反会有“牛”、“女”、“手”字。想想便问:“我看人家的契书前头都写着两个字。”
汤巡检又笑,“是‘契书’二字吧?”
“是。”
汤巡检便拿起笔来,看看自己写的两句诗,“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笑了笑,便在最前面添了两个字,想了想又在下面落了自己的字,递给云娘道:“拿去吧,这就是契书。”
云娘见过契书,自然知道契书两个字是什么样的,是以汤巡检写的时候就觉得不大对,现在接到手中一看,脸就热了起来,原来上面两个字却是自己的名字,“云娘”。
这时候,她便明白了,汤巡检根本就没想写什么契书而是写了别的字给自己,而且还是与自己有关的,自己虽然看不懂,却也知道应该是诗啊词啊的。
心思一转,云娘却也不说破,只将那“契书”收了起来,向汤巡检一礼告辞出去了。
织机在自己屋里,所有买线、织纱、发卖的事情都由自己做主,自己必不会少了汤巡检的,那么这契书写不写都没什么,只要记在心里就行。
而汤巡检这篇字,她想留着,也算是一个念想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