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盛泽镇巡检这摊混水,他如此这般虽然特立独行,却是坐得最长的,当然也是坐得最稳的。
于是大家便都悄悄议论,再过两年,啊不,不到两年了,只一年零八九个月,巡检的任就满了,那时一定会高升了吧。
也不知新来的巡检会是什么样的?
平时奉公守法的自十分舍不得他走,就是先前为难过他的几家商行现在也宁愿他不走了,其实如果只按朝廷的律令交上税钱,并不为多,比各处打点也差不了多少,且省了许多心思。只有先前在盛春河上横行霸道的几伙子小人现在潦倒不已,才盼着汤巡检走,只是现在被他压得根本不敢露面。
但不管怎么样,有汤巡检在这一日,就没有人敢去挑战他的规矩。
这些纷纷扰扰的传言,云娘表面只做不在意,却一一听到了心里,也替汤巡检算了一笔帐。只是这帐却算的是他的花销:吃的是禄米、自打的猎物和自己里种的菜;穿的除了官服就是那两套从成衣铺子里拿的布衣、布鞋;平日里除了下河巡查,就是上山打猎,再就是在巡检司中读书,这日子过得实在太过简朴,简朴得令人心疼。
现在有荼蘼帮着做饭,他能吃得好些了,但是如果自己能帮他缝几件好衣裳,做几双鞋,该有多好。
但那是不能的!
云娘既然知道不能,便只埋头织锦,甚至原本说好了七月里回娘家住上几天,因为新织的花样要赶工,只在家里住了一天便回了。只是日日在丁家织锦,听着大家闲话,虽一言不发,心里的决断越发清晰。
画上的图已经绣得有些眉目了,虽然没完全绣成,但未成的部分云娘已经全部记在心里。昨日在木器店定的匣子已经得了,她又用厚实的提花锦在里面加了一层里子,画轴正好放在上面,然后再加上那盒好墨,今天刚好给汤巡检送去,自己也要把话说明白。
打定了主意,云娘便向丁寡妇说了一声早些出来,好将这事办了。
云娘一步步向家里走去,心里终究是难过的,脚步也沉重,平日一会儿就到了的路竟走了半晌。总算挨到了家门,见门并没有锁,知是荼蘼过来,她成亲就住在巡检司后院的一间屋内,平日也会时常过来,家里的钥匙也有。
荼蘼听了声音已经跑了出来,“娘子,快来看新织机。”
云娘被拉着到了先前荼蘼住的屋子,见窗前摆了一台崭新的妆花织机,不知是用什么木头做的,质地特别致密,木纹也格外漂亮,那一把大梭子几十把小梭子个个磨得细腻光滑,阳光照上去反出的光芒竟然闪得人睁不开眼,真是一台从没见过的好织机,比先前郑家的那架织机要好上不知多少!
纵使云娘满腹的愁绪,此时也散开大半,见织机旁又放着一包包的各色丝线、金线银线,竟十分齐全,竟然还有几种丝线的颜色是她从没见过的,应该是在府城买的,便不由自主地将线穿好,坐在织机前,轻快地织了一小段妆花纱,果然非常合手,才笑问:“孙老板不是说订不到吗?怎么织机就突然送了来呢?”
荼蘼笑道:“娘子怎地不知道?这织机并不是孙老板送来的,而是二哥二嫂带着船送来的,听说是从府城走了一两天才到的呢。”
二哥二嫂哪里会有钱订妆花织机?
就算他们有钱也订不到。
云娘立即就想到了汤巡检,一定是他,他不好自己出面,便让二哥和二嫂过来,而这两个人又有把柄在汤巡检手中,自然从命。而且她越发确定,陈大花说的并不错,自己住到了这里,都与汤巡检有关。
正要问问他们这许多事情,云娘便道:“他们人呢?”
“说是家里有事,看着匠人将织机放好就走了。”
这是怕与自己对质呢。自己回家那一日,他们便借口二嫂娘家事溜了,云娘亦无奈,又不能追回杜家村去,且问明白了又有什么用?事情已经如此了。
再想起先前孙老板曾对自己说过,他去府城订妆花织机时,却已经有人在他之前订了,后来官织厂又将会做妆花织机的匠人征走了,所以他订的妆花织机才一直没有眉目。
现在想来在他之前订下妆花织机的那个自然汤巡检,他在河上巡查,去吴江县和府城都方便得紧。而且,就是匠人被征走了,他也有办法让人把妆花织机做好送来。
可是汤巡检为什么要订这台织机呢?
难道那时候他就要把织机送自己?
可是那时自己刚离了郑家没多久,正在娘家住着,与汤巡检还十分不熟,他怎么就知道自己想要一台妆花织机?
一定还是二哥二嫂!
云娘正在寻思,偏家里又来了人,正是说媒的朱嫂子,虽然不喜她隔三差五地过来给自己提亲,但总不好拒之门外,便赶紧出了织房锁好门,让荼蘼倒了茶坐下,便道:“朱嫂子,我先前已经说过,眼下并没有嫁人的心思。”
朱嫂子见云娘让荼蘼倒了茶来,赶紧摆手,“哪有媒人吃茶的呢,那可是要冲淡喜事的呀!”说着向云娘笑道:“哎呀云娘,我知道寻常人不入你的眼,不过呀,这门亲事,我只要一提,保你愿意!”
云娘哪里会信朱嫂子的话,便摇头道:“朱嫂子,还是不必说了,吃杯茶歇歇。”
朱嫂子只当看不到云娘送到眼前的茶杯,却依旧兴致盎然,眉飞色舞地道:“你先听我说,真是天大的喜事!你可知提亲的谁?”见云娘不语,便提高了声音笑道:“你再想不到的!”
“是汤巡检!”
云娘最初见朱嫂子进门,并没有想到她是为汤巡检来提亲的,但眼下心里却全明白了,这台织机其实也可以算汤巡检的下的聘礼,他大约一直在等着织机到了才遣人来说媒的吧。
不过朱嫂子并不知道织机的事,只兴奋异常地道:“汤巡检这样的人物,多少人家愿意把女儿送进去,可他却全没答应,却独独看上了你!说是只要你应了就摆酒请客,风风光光地将你接过去,进门就称姨娘。我就说,无怪是京城来的人,就是有眼光,云娘可是我们盛泽镇里数第一的女子,长得又美,手又巧,性子又好,也只有汤巡检才能有这样的福气!”
第44章 拒绝
朱嫂子的嘴在盛泽镇是极有名气的,她若是开了口,就没有人能拦得住,滔滔不绝地说了半晌,将汤巡检和云娘都夸上了天,而且又举出无数的理由说明他们特别般配,又突然降了声音向云娘道:“汤巡检还说,你家里要多少的礼金都好说,另外他还给你两千两银子做私房傍身。”
“我先前也听人家说,汤巡检并不是真的清贫,现在听他说起两千两银子就像两串钱的语气,才知道他果真是有钱的,也无怪牙行的老板们送礼他从来都直接丢出去,原来是根本没看上那么一点子东西!”
又将道听途说的汤家故事讲给云娘,“听说汤巡检家里犯了大事,本应该杀头的,可是他的姑母是皇妃,在皇帝老子的耳朵边吹了吹枕头风,所以就没事了,油皮都没掉一块,就算免了爵位,可还住在侯爵府上。但是,你想想,等过些日子,他姑母再吹吹枕头风,汤巡检不就是没事了?”
又叽叽咕咕地说了好些京城逸事,仿佛她亲眼见的一般,然后拍着巴掌道:“云娘,这门亲如何?是不是天大的喜事!朱嫂子可没有骗你吧!”
汤巡检果然很为自己着想了,又有织机又有银子,还给自己名分,自己跟了他日子也应该好过,就算将来他娶了不容人的正室,自己也不至于没有着落。
可是,自己并不想要!
这时朱嫂子也觉出云娘有点不对,便探过头来笑问:“云娘,你不是喜欢得傻了吧,怎么一声不响,赶紧点点头,我就去回话,定下好日子过了门,那时候你可就是巡检司里的如夫人了,我们镇上哪个见了你不得行礼问好!”
云娘轻轻摇了摇头,“朱嫂子,你替我回了吧,就说我配不上巡检大人。”
朱嫂子怎么也没想到云娘会拒绝,竟从椅子跳了下来,气忿地指着云娘道:“你这可是真心拒了还是故意吊着人呢?要我说,汤巡检是看上你了,又这样一丝礼数都不错地要接你进门,整个盛泽镇里你去问一问,多少黄花大姑娘都巴不得呢,不用你总归是和离出来的女人,还不赶紧答应了,可别做势拿乔,再把好事变成了坏事,那时哭都没有地方哭了!”
云娘苦笑一声,“我真不是故意拿乔,朱嫂子替我回了吧。”又知亲事成了,朱嫂子一定能得不少谢媒礼,现在原以为到手的一注钱没了,一定不高兴,便又道:“对不住了,只是我早已经想好不再嫁,还是请朱嫂子不必管我。”
“瞧你这神色竟然是真不愿意了?”朱嫂子先前以为云娘不过是拿乔,现在才觉出并非如此,哪里肯依,重新坐下来好言劝道:“汤巡检的人物品貌,我们盛泽镇上哪有一个比得上?就是仿佛一般的也没有,能与这样的人在一起,多少人往上赶着呢,先前请我来说媒的就有好几个,都是镇子上顶尖的人家,只是汤巡检不答应。你怎地却这样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