嘤鸣皱着眉,笑容有点垮塌。心说这个并不用她挑唆,她本来就和皇帝不对付。不过那些做妃嫔的,见着了一个有可能成为她们主子的人,自然处处提防。最好再来一个不受宠的皇后,群龙无首,各自称王,这样的日子才是人过的日子。
她不耐烦应付,女人堆儿里是非多,“往后咱们见了那些小主就绕着走,实在不成可以不出慈宁宫。”一面说一面摆弄荷叶,等进了大宫门,就又是一脸笑模样了。
做粥,这个她最拿手。把粳米洗净了,硬炖非得炖烂才入味儿,要节省时间,可以先拿石臼杵得碎一些。这么一边炖煮一边搅拌,差不多的时候加冰糖,撕碎了荷叶盖上去闷上两盏茶工夫,等揭开荷叶,那粥通体碧绿,光闻味儿就清香扑鼻。
嘤鸣在小厨房忙活,太皇太后为了等她那碗粥,后来就没再进小食。
老太太背靠锦垫问米嬷嬷,“瞧着精神头儿,这会子还好?”
米嬷嬷说好,“在灶上活蹦乱跳的,这姑娘真是难得,那样人家出来的,一点儿不娇气。先头吐得跟什么似的,到底年轻,缓和一会儿就好了。依奴才看,再没什么可挑拣的了,老佛爷说呢?”
“真个儿……”太皇太后摇头,“皇帝这么给人小鞋穿,不怕叫人笑话。”
“笑话什么的。”米嬷嬷笑道,“万岁爷金銮殿里乾坤独断,回来了是在自己家里头。嘤姑娘往后是枕边人,两人就是闹一闹,也是小夫妻间的事儿,谁还能传出去不成?帝后本是一体,嘤姑娘跟前使性子,嘤姑娘自然忍耐他。您瞧见万岁爷和旁的妃嫔使过性子没有?宫里个个儿谁不敬畏他?”
太皇太后发现这是个很有说服力的论证,“这么看来,嘤鸣是个有造化的。”
米嬷嬷说可不是,“您就放宽心吧,他们闹腾是他们的事儿,您擎等着喝您的荷叶粥就是了。”
才说完,南窗底下有人影过来。天要黑不黑的,檐下上了灯笼,那剪影投在桃花纸上,像一幅上好的仕女画。门上竹帘打起来,嘤鸣拿青瓷碟儿托着荷叶边的青瓷碗,蹲了个安说:“老佛爷,尝尝奴才的手艺吧。奴才没法子和宫里御厨比,就是民间的口味,若老佛爷吃得好,夸夸奴才就成了。”
她善于讨巧,一句一句很有姑娘的娇憨,太皇太后就吃她这一套。忙叫米嬷嬷接过碗来,揭开盖儿,见青粥上点缀了两颗枸杞,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太皇太后舀起来尝了一口,就如她说的,是荷叶粥最原始的味道,没有芡实,没有薏仁,也没有鸡丁瘦肉。宫里厨子为了讨主子的好,喜欢化简就繁,常把好好的东西弄得极尽繁琐。像这样朴实的口味已经很久没吃着了,偶尔喝上一碗,很称太皇太后的心。
夸是必然要夸的,不过太皇太后更关心的是另一桩,“有没有多的?”
嘤鸣说有,“奴才备了太后和万岁爷的,回头奴才就给太后送去。”
太皇太后说不必,“太后那儿我打发鹊印送过去,你主子的那份儿,你亲自送过去。”
嘤鸣就猜着是这样,她也不好有违太皇太后的令儿,只道:“宫门下钥了,奴才进出恐怕不便。”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太皇太后表示:“就说奉了我的命,没人敢拦着你。”
嘤鸣眨眨眼,没法子,只好应了个是。退到小厨房看着炉子上的粥直愣神,心说白天害我吐成那样,要是有巴豆,我该给你下上一把,叫你吃!
可也终是自己胡思乱想罢了,送到御前的东西都有人检点,谁敢做手脚,回头就叫你满门抄斩。
拿食盒装上吧,嘤鸣小心翼翼提着,和松格一同出了宫门。这回不再走错了,往东过永康左门,一箭之地就是隆宗门。走到半道上的时候听见夹道里浩大的一片传报,下钱粮的时候到了,她们禀明了是奉太皇太后懿旨,才让她们过了门禁。
嘤鸣往养心殿方向看看,心里犯嘀咕:“松格,你说我们这会儿去,好么?”
松格立刻明白过来,“主子是怕万岁爷翻了牌子,不得空吃咱们的荷叶粥?”
嘤鸣冲她露出个赞许的笑,发现这丫头进宫呆了两天,脑子比以前好使了。皇帝也有皇帝的乐子,这会儿要是真有安排,那她去了多尴尬!
脚下搓着,正彷徨,走到了隆宗门前。军机处就在隆宗门内,才要过门禁,迎面见有人从值房里出来,本以为能遇上阿玛,没想到来的是干阿玛。
第27章 立夏(5)
见了是万不能当做没看见的, 嘤鸣忙上前蹲了个福,说:“干阿玛, 嘤鸣给您请安了。”
辅政大臣之首的薛尚章, 老姓薛尼特氏。那个姓氏曾经是草原上最果勇的一族, 什尔干之战中,杀得仅剩九人,照样荡平一个旗。很长一段时间里, 提起薛尼特氏, 就有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功效。
如今虽从龙入关多年,但骨子里流淌的那种倔强和骁勇, 从来不曾熄灭。薛尚章是标准的蒙古汉子, 膀大腰圆, 生得极其彪悍。有时候他并不是真的要将你怎么样, 但那双鹰一般的眼睛,和洪钟一样的声量,都会让人有即将被拆吃入腹的不安感。
还好深知并没有遗传他的相貌, 但脾气和他有七分相像, 过于刚正,爱憎也分明。有时候嘤鸣有些想不通,自己怎么能和深知成为知心的朋友,想来是彼此需要取长补短吧,自己缺乏深知那份决断, 深知的圆滑当然也略输她一段。
嘤鸣对于这位干阿玛, 说多熟络谈不上, 但因为他是深知的阿玛,尚有几分亲近知心。以前跟着深知上他们府里小住,她也去请安,薛公爷常会说上两句家常话,也会有个笑模样。因此别人如何将他说得十恶不赦,嘤鸣却从来没有真正感觉到过。
夜色昏沉,檐下牛皮纸灯笼的光穿透黑暗,照亮薛公爷的半边脸。他点点头,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静静看着她,忽然微哽了下,匆忙转过头去。
嘤鸣心头狠狠被撞了一下,她知道他看见她,想起深知来了。虽然对权力的欲望,驱使他把唯一的女儿推进了深渊,但事到如今,他心里也还是会痛。
当初深知和她说起宫中岁月,曾那样毫不掩饰地恨过她阿玛,深知走后,嘤鸣也觉得应当归咎于他。可如今在宫里遇见他,那种丧女之痛还未从他眉眼间消散,他必须如常当值,继续维持这种骑虎难下的傲慢。
然而他的背微微有些佝偻了,他不像纳公爷,平时懂得保养自己。纳公爷一年四季虫草当零嘴儿嚼,早中晚三顿羊乳,哪怕羊死绝了也得想辙给他弄来。就这么的,他还天天抱怨家里女人不够体贴,要上外头找人给他揉身子扦脚……薛公爷早年在军中出生入死,是实权派,也是实干派。大马金刀的岁月里横跨过来,没有那么精细的要求。
“干阿玛,您要保重身子。”这时候不能多说什么,见了也唯有多行两个礼罢了。嘤鸣又冲他蹲安,挎着食盒迈过了隆宗门。
松格怕她伤感,用力楼了搂她的胳膊。她勉强笑了笑,偏过头瞧一眼,薛公爷目送她,等她走出隆宗门上灯笼照射的范围,才转身回军机值房。
真伤心,嘤鸣见着他,就想起深知。虽说如今自己被送进这虎狼窝,也是他一手促成,可当真要恨,也得瞧着深知的情面,那个人终究是她留在世上最亲的人。
隆宗门到内右门,距离不算很远。松格抬头瞧了眼,提醒她:“主子,这就要到了。”
嘤鸣嗯了声,站在门前等松格上去通传。门外的人上下打量,问:“哪个宫的?都下钥了,干什么来了?”
松格呵了呵腰说:“谙达,咱们奉太皇太后之命,来给万岁爷送小食,还请谙达费心通传。”
宫门上了锁,要办事就变得非常困难,一重接着一重的关卡,必须经过逐层通报才能最后开启。守门的说等着吧,门内传出一串粉底皂靴踩踏青砖的声响,哒哒地,往远处去了。隔着绯红的大门,有人在后边喁喁低语,不多会儿就听见说“落锁”,然后小富从里头迎出来,就地打了个千儿,“姑娘来了。”
嘤鸣嗳了声,“主子这会子安置了么?”
小富说:“哪儿能呢,时候还早得很呢。主子才从乾清宫回来,也就前后脚的工夫……姑娘快别在外头站着了,进来吧。原瞧着是您,不等通传就该开门才是,可宫里规矩重,还请姑娘见谅。”说着看见她手里的食盒,笑道,“您这是给主子爷送荷叶粥来了?先头主子还说今儿酒膳腻得慌呢,可巧您就来了,倒像约好了似的。”
嘤鸣只是笑,因为除了笑,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应付这位皇帝跟前得宠的太监。想了想道:“熬粥时候长,等摘了荷叶一应收拾好,已经到了这会子。”
小富的话里依旧庆幸满满,似乎她能来就是好的,“不碍,主子爷勤政,不到子时且不能安置。往后您走动,要是下了钥,就打发人上月华门值房里找奴才来,奴才入夜只管看守养心殿门禁,天天儿都在里头上夜。”
嘤鸣点点头,说了声谢。
晚上夹道里死一样的宁静,天上月亮也白惨惨的,照得这世界有些凄惶。嘤鸣思量了再三对小富道:“我把食盒递给您吧,您替我往御前送。时候这么晚了,万岁爷正忙公务,见了我又得停下……”停下挤兑她,不也费工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