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父的墓地对于裴闹春一家,只是第一站,再往后还有之前的裴爷爷、裴太爷爷好几个墓地,要去打扫。
等到他们忙活完了,往回一回首,那几处没有人祭扫的墓地,便会格外显眼,上头荒草横生,结着灰尘,不少还长些蛛网一流的东西。
“闹春,你再看什么呢?”吴桂芝红着眼,今天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要她不免也有些筋疲力尽,她看儿子看着山上发呆,便循着他的目光回头,一看过去,她便也和儿子注意到了同样的东西:“你再看那几家呀!真可怜,绝了户头就是这样,连个祭扫的人都没。”
若是从前,她和自己丈夫上山时,看到这些,不免心中也有些戚戚然,生怕自己死后,遇到的场景也是如此,可现在有了裴子豪,她倒也能居高临下地说两句。
裴闹春没吭声,他记忆里涌现了许多当地的习俗和风土人情。
唐招娣也凑了过来,她抱着儿子,虽然腰酸背疼,可格外挺得住身板:“是呀,真可怜。”她目光里全是同情。
这绝户头,说的便是那些没有孩子、没有女儿的人家,按着当地的习俗,死后连立碑,都只能借着亲近侄子、同辈的名字落款立碑,且这之后,也无人祭扫,这对于严格遵守习俗的当地人来说,可以说是最残酷的惩罚了。
裴闹春再没有完全接收原身记忆前,心里是有疑惑的,他没能搞懂,生儿生女都一样,凭什么生了女儿还说绝户,可在接收完原身记忆之后,他总算明白,这样的想法从何而来——虽然他并不认同。
在裴家村,只有女儿的人家,除非是招赘,女儿最近也要嫁到附近的村落——村中十个八个是姓裴的,沾亲带故的,哪能互相嫁娶?可附近村落,习俗讲究也很相近,祭扫的日子,都是在同一天,若是嫁远了,那更简单了,连回来一趟都来不太及。
就算女儿刚出嫁时,还挂念着家里的祭扫习惯,会回来上坟,可久了呢?哪怕是最孝顺的女儿,几乎也做不到,几十年,每年回村到后山扫墓的事情,无人祭扫、连个烧纸的人都没,这之后也没得延续,算得上实打实的绝户。
当然,裴闹春作为未来人,一度有些迷糊,烧纸、上香、祭扫不都是心理慰藉,谁能保证这些死者真能接收到呢?再说了,死了之后,两脚一翘,黄土一杯,哪知道身后发生什么?
可是在裴家村——或者说很多村落、人家,类似的讲究还有很多,例如人死后,谁来捧牌位,有许多风俗,女人是不能捧牌位的,要由男丁来;还有牌位进祠堂、上头柱香……总之,这些在裴闹春看来,或许带着些奇怪色彩的东西,对于很多人来说,正是这一生的追求。
不但如此,在裴家村,也几乎没有让女儿养老的习惯——这养老,指的不是在大部分人概念里的,给钱、照看,而是实打实的和谁住在一起,哪怕没生病,吃谁家一碗饭、喝谁家一碗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句话在很多人看来就是如此,女儿嫁出去了,她乐意给钱、乐意孝顺你,这是好事,要是你真的傻乎乎跑过去跟着女儿女婿住,那就是胡闹、不懂事、不知分寸!
女儿要照看的是自己的公婆,就和儿媳也应当照看自己一样,这是他们认定了的千古道理。
有这样的想头,但凡哪家哪户,没能生出儿子的,都在焦虑之中,他们翻来覆去,日思夜想的,就是自己上了年纪,要让谁要照看。
在裴子豪还没有出生之前,每天两夫妻在床上,念叨的便时常是这个,到了后头,他们都无师自通的学会了安慰自己的技巧,说些什么以后让女儿招赘之类的话,可有了裴子豪之后,可以说是拨开云雾见月明,再无半点烦恼。
“所以我说,招娣你可是我们老裴家的大功臣!”吴桂芝亲密地凑到了唐招娣身边,伸手摸了摸裴子豪的小脑袋,“有了子豪,别说是闹春他爹了,就连我,现在死了都闭得上眼!”
她这辈子,前面十几年,绕着弟弟转,恨不得心窝都掏出来,中间那二十来年呢,就绕着丈夫转,为着他养大了儿子,到了现在呢,又有了孙子,可以开始绕着孙子转了!
唐招娣一手还抓着女儿,她笑容里全是骄傲,在没生出儿子之前,每回只要回娘家,迎接她的便是批评和忧心,无论是妈妈还是姐姐,都在替她操心,生怕她因为没个儿子,最后被扫地出门,要知道,随着开放,这风气也变了,不少发了财就换老婆,可不是开玩笑,她几乎是用尽了一切手段,什么香灰水、拜大仙、生子秘方,只要有打听得到的,没有她不去想法子的,没想到绝处逢生!
她看向儿子的眼神,恨不得化作水:“我们子豪,可真是家里的福星。”她又提点着女儿,“以后我们晓萍,可要好好照顾弟弟,弟弟长大了,就是你的天呢!”
唐招娣并不觉得自己的话不对,这也是她出于自身经验总结的,要知道,家里还没有弟弟的时候,她们姐妹几朵金花,天天被人取笑,妈妈在家以泪洗面,脾气又差,有了弟弟后,她们一家的腰板才终于能挺直,再说了,家里有男丁和没男丁就是不一样,若是出点什么事情,自有弟弟帮忙出头呢!
裴晓萍听得似懂非懂,她只知道弟弟很重要。
裴闹春听不下去了,他一弯腰,一下抱起了女儿,插科打诨地说:“难不成我们晓萍的天不是我吗?只要我多赚点钱,以后哪会有什么问题呢?”
被丈夫这么一说,唐招娣也是一愣,只觉得自己说的话可能有些冒犯了丈夫的权威,笑着又道:“我们家当然要靠你,我说的是以后的事情……”
“我还在的时候,靠我,我要是不在了,她也能靠自己。”裴闹春轻描淡写地道,“就像招娣你和妈,哪个不是独当一面?我不在家,家里的事情,样样都靠着你们。”
“那可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裴闹春立刻反问。
唐招娣只是笑笑,兵不吭声,这当然不一样了,有没有把,差的可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今年呀,咱们家算是顺顺利利的,迎接了金孙,老头子在天上看到了,也会开心。”吴桂芝接茬,虽然丈夫才走,可走的时候不算痛苦,看到了金孙出生的他,是笑着离世的,“我就希望闹春你顺顺利利地,在外头打工,能稳定点赚钱。”
唯一不好的,便是这工作,若是当年头一胎就是男的,哪有这么多问题。
吴桂芝没忍住:“要是晓萍是个男娃娃,那可就没这么多事了。”人的心,多少有些偏,这个孙子,是一家子求来的,她并不会去责怪什么计划生育,生了二胎,反倒是觉得孙女的性别有问题。
“妈,那可不是这么个理。”裴闹春立刻反驳,他没顺着母亲的话说,只说,“我这辞职,也是顺了大流,这两年厂子效益不太好,我到了s城后,才发现人那边的发展机遇,比我们这多多了。”
一听这话,吴桂芝立刻乐了:“那看来我们子豪在肚子里就有远见,算好了日子才出来!”
得,裴闹春无话可说,只是抱着女儿,往山下走。
入了夜,裴家村的天,都是亮的,每年大年三十的前一天,村子里的人,便会各自循着大支亲戚一起去吃饭,像是裴闹春家,人口比较少,通常是到自家爷爷祖屋那去吃——那屋子由着爷爷的长子继承,他父亲统共五个兄弟家的人,都会到那吃饭,只是其他人家,可不比他家人口少,像是他的大伯父,便统共生了五个儿子,哪怕他们家的人没去,也能凑成一屋。
根据以往的惯例,到大伯父家吃饭的人,通常会带些钱或是去县里镇上买点生肉、大骨,然后送到后厨,煮了之后,一起简单吃掉,堂屋并不算宽阔,放了两张桌子,已经满满当当。
“来,闹春,这儿坐。”裴闹春一进屋,就有人招呼,他在村里还是很有些地位,毕竟从前是厂子里的正式职工,帮衬了村子不少,虽然现在辞工了,可混得也还行。
“好。”裴闹春认出那是他大堂哥,便直接坐下,两张桌子看起来大,可人一上桌,已经坐满,这么一扫,荷尔蒙十足,两桌子的全是男人,没一个女人,现下还没上菜,桌上只扑着塑料桌布,摆着两叠瓜子、花生,又放了一把糖果,众人吃着这些,便开始吹牛。
是的,吹牛、瞎聊,便是男人桌上的保留节目。
“闹春,你这工说辞就辞,还能回去不?”大堂哥开口便问,忧心忡忡。
“回不去了,现在抓得严,生了二胎,哪能回去。”他笑着回答,半颗心却在后厨那。
大堂哥很是感慨:“你说说,这算是什么事,对了,我听人说,现在办法很多的。”他在村子里久,听得也多,“只可惜,生晓萍时,咱们没上心。”他拍着大腿,很激动。
大堂哥难得有能说的事情,滔滔不绝:“你看人家二麻子,他们家就聪明,生了女儿就往乡下送,先不上户口,一直到生了儿子后,就给钱,托着把女儿上到别人家去。”这年头村里上户口还不太讲究,不像后世要什么出生证明、不在医院生还要亲子鉴定,顶天了村子开张证明也行,他听说不少单位人,就是这么干的,女儿往乡下一丢,若不是到上学年纪,绝不用操心户口问题。
“没事,现在打工也挺好。”裴闹春打心底眼,不太能接受这样的想法。
大堂哥又道:“哎,说到底,还是可惜,你们家晓萍要是个男娃娃,什么问题也没有了!”他替自家堂弟揪心,好好地一份工,就这么丢了。
“晓萍挺好的。”裴闹春面对大堂哥和自家母亲、妻子如出一辙的说法,便是一愣。
“好是好,就可惜不是儿子。”大堂哥拐一万个弯,也能扯回来,“不过还好,现在你们家有子豪了,就不愁了!”
“……嗯。”这一声,裴闹春应得并不爽利。
“上菜了!”不知哪家的媳妇端着菜上来了,按照以往的规矩,头盘该是冷菜,不过这都大冬天的了,便也不讲究,直接从硬菜开始,头一道,便是实打实地红烧猪蹄,村里可不讲究摆盘,老大一个盘子,装得满满,就这么上来,一下落在了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