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芝默然不答,只是走到床边恹恹地躺下,头朝里侧,似乎连看都不想再看他一眼。
“有什么话,咱们不能好好说么?”李琦叹了口气,走过去轻轻推了推她的肩,“我若是哪里不好,惹你生气了,你告诉我便是,又何必这样莫名其妙地发脾气?咱们在一起这么久了,还有什么话不能直说的?”
“抱歉,我没有什么话要对你说。”紫芝用衣袖擦了擦湿润的眼角,依然倔强地不肯回头看他,语气恭敬而疏离,“我入门三年却始终无子,已经犯了‘七出’之一,不敢再奢求殿下的宠爱,殿下若看中了谁家的女子,就尽管去娶她过门好了……我累了,现在想要休息,还请殿下移步别处,不要再打扰我了。”
李琦定定地看了她半晌,终是拂袖而去。
☆、第160章 知己(上)
“殿下!”阿芊急急追了出来,连声唤他,“殿下,您肯定是误会裴娘子了!裴娘子待您一片真心,不可能无缘无故地……”
“误会?”李琦停下脚步,心底压着的那一口怒气忽然腾地翻涌上来,于是从怀中掏出那张绘有紫芝小像的纸笺丢给她,冷冷一笑,“你看看吧,这是刚刚从武宁泽房中搜出来的。将心比心,若是我拿着这个去质问她,她会是什么感觉?”
“这……”阿芊接过纸笺一看,不禁大惊失色,“殿下,裴娘子与武先生不可能有什么的,您一定要相信她啊!这、这一定是有人故意陷害……”
“我当然知道。”李琦冷冷打断她的话,声音因愤怒而不自觉地提高,“可是她呢?不分青红皂白就对我说那样伤人的话,在她心里,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你替我转告她,除非她主动向我道歉,否则,今后我再不会踏入朗风轩一步!”
说罢,他一拂衣袖愤然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殿下!殿下……”阿芊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只得转身回到房中。
庭院中一树树樱花在月光下开得绚烂,万籁俱寂中,时而响起几声幽幽虫鸣。李琦漫无目的地在后苑中走着,却不知自己此时要去哪里——这几年来,他早已习惯了待在她身边,偌大的一座宅子里,有她的地方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仔细想来,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喜欢她的甜美可爱,喜欢她的明媚纯真……
少年时在宫中的一次次接触,他几乎不自觉地把自己的全部真心都给了她,那种日久生情的感觉,甘淡而温暖。那一年在长安郊外遇刺,当刺客的剑尖即将刺入他的胸膛时,她义无反顾地冲上前来替他挡下那一剑,刹那间,某种青涩朦胧的情愫转成了刻骨铭心的爱,汹涌澎湃,如浪潮般席卷了他的生命。
他爱她至深,所以想关心她、照顾她、宠溺她、保护她,想与她一辈子长相厮守,直到白头。可是今天,她居然莫名其妙地对他说出那样伤人的话!难道在她心里,他对她的感情就那样廉价而充满*么?
“紫芝……”他叹息着轻唤了一声,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庭中寂寂无人,唯有皎皎月华洒满大地。就在他心绪起伏之时,忽有一道人影在黑暗中倏然闪过,动作敏捷,似乎是想绕到背后偷袭。
“谁?”李琦警觉地喝问一声。
他在家中素无随身佩剑的习惯,此时察觉情况有异,便立刻纵身跃起,身形急转,借助旋转之势猛地一脚踢向那人肋下。那人虽也武功不弱,灵巧地一侧身子想要避开,却仍是被他一脚踢中了胳膊,不由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哎呀,疼死我了!”那人坐在地上,一边揉着胳膊一边不满地嚷嚷着,声音倒是清脆悦耳,“喂,人家就是跟你开个玩笑嘛!干嘛下这么狠的手?”
“珺卿?”听出那人的声音,李琦却只是淡淡问了一句:“你没事吧?”甚至都没上前扶她一把,便径自举步离去。
“殿下!”高珺卿一时也顾不得疼,一个箭步跳起来便追了上去,伸手去拉他的衣袖,“怎么了,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李琦轻轻推开她,语气冰冷:“别惹我,心里烦着呢。”
“啊?”高珺卿从未见过他这副样子,不禁凑上前去好奇地打量他的表情,然后贼兮兮地一笑,“噢,我知道了,和紫芝闹别扭了是不是?”
李琦默然不答,避开她的目光转身就走。
“哎,别走嘛!”高珺卿忙又追上前去,从腰间拿出一个鼓鼓的酒囊献宝似的递给他,然后豪迈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谁让咱们是好兄弟呢,要不……本姑娘现在就陪你喝两杯?你有什么烦心事都可以告诉我,放心,我是绝对不会跟别人说的。”
李琦也不客气,拔下酒囊的木塞就仰头喝了一大口,见庭中有一棵粗壮的老槐树,便走过去腾身一跃,稳稳地坐在了大树的横干上。夜色苍茫,星月交辉,一阵微凉的夜风吹来,不禁令人心旷神怡。高珺卿站在树下仰着脸看他,莞尔一笑,那皎洁的月光照在她带着几分英气的脸上,便似蒙上了一层透明的轻纱。
李琦拍了拍自己坐着的树干,对她说:“不是说要陪我喝酒么?快上来吧。”
“好嘞!”高珺卿欢喜地攀住树干,猴儿般灵巧地几步蹿上去坐在他身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八卦,“殿下,你和紫芝到底怎么回事啊?你们两个感情那么好,我还以为你们永远都不会吵架呢。”
“永远?”李琦苦笑着摇了摇头,又拿起酒囊狠狠地灌了一口酒,然后才把刚才的事向她细细说了一遍,忍不住慨叹道,“珺卿,我觉得自己对她真的挺好的,这么多年了,都没做过半件对不起她的事。无论她有什么事,我都会当成自己的事一样尽心去办;她的家人回来了,我也把他们当成是自己的亲人一样去对待。可是结果呢,她对我却连最起码的信任与尊重都没有!”
高珺卿坐在树干上悠着两条腿,听他提及紫芝问到赐婚一事,不禁疑惑道:“殿下,这赐婚一事我也听王妃说起过的,难道你自己竟不知道么?”
“真有此事?”李琦当真惊讶不已。
“是啊。”高珺卿点点头,向他仔细解释道,“我听王妃说,昨天你和那位突厥的余烛公主一起在大殿上舞剑,配合得十分默契,陛下见了,便有意要撮合你们二人。如此一来,也算是为咱们大唐和突厥联姻,当时陛下与那位公主的叔父也是谈妥了的。”
李琦默然不语,随即想起昨日在麟德殿宫宴上的情形——当时他一门心思防备着阿史那圆圆会再度行刺,父皇与阿布思叶护说了些什么,自己倒真的不曾留意,说不定确有赐婚一事也未可知。想到这里,他心中的不快顿时消散了许多,嘴上却仍是说:“那……她也不应该用那种语气跟我说话啊,再怎么说我也是堂堂亲王,被自己的娘子这样赶出来,很没面子的。”
“你是男人,又比她年长两岁,自然凡事都要让着她一些啊。”高珺卿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语气真诚,“我知道,你贵为皇子,从小到大自然都是别人让着你,可是当你真正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要学会包容她。紫芝自幼命途多舛,小时候在宫里受了不少苦,有什么委屈总是压在心里,如今有你在身边呵护她,她才敢把自己心里最真实的想法说出来。其实,她是真的很害怕失去你啊。”
“是么?”李琦仰望着天边那一轮皎皎明月,沉吟片刻,唇角终于浮起一丝笑意,“珺卿,你说得对——我之所以那么喜欢她,就是因为她跟别人不一样,在我面前时并非只是一味地逢迎,甚至,有时候还会对我发一点小小的脾气。你知道么?其实,我也想身边只有她一个女子,与她长相厮守,就像世间最平凡的一对夫妻一样,可我毕竟生在皇家,这婚姻大事不是我自己能决定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抓起酒囊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鬓边一缕发丝垂散下来,在夜风中不时掠过他微露醉意的眼睛。
“我知道,我都知道。”高珺卿连忙点头,轻声安慰他,“紫芝是通情达理之人,我想,她也一定会理解你的苦衷的。”
“不过,今后我不会再娶任何女子。”而他却斩钉截铁地说,星辰般的眸子里闪烁着明亮而笃定的光,“当初迎娶王妃是遵循父母之命,这对于我来说本就是一个错误,所以,我绝不会让这样的错误再发生第二次,不会再让紫芝伤心。至于父皇赐给我的其他诸位娘子么……我也都想好了,这两年就尽快想办法为她们寻一个更好的归宿,不要再跟着我虚度青春了……”
“更好的归宿?”高珺卿迷惑地眨了眨眼睛,却只当他是在说醉话,忙一把抢回那几乎喝空了的酒囊,“好了,你少喝点酒,要不然一会儿又该头疼了。”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李琦惬意地靠在背后的树干上,朗声吟道,“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高珺卿侧头看着他,轻轻哼着一支小调去配他的诗。
清风徐来,吹落不远处枝头上的片片樱花瓣,月影映着花影,有一种说不出的幽寂之美。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李琦抬头看了看夜空,然后纵身跃下树去,“我要回去歇息了,好好睡一觉,明天还有正事要办呢。”
见他已有几分醉意,高珺卿生怕他一时脚下不稳会摔倒,忙也跳下树来伸手去扶,关切道:“殿下,你自己一个人能行吗?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李琦却依然身手敏捷,走了几步,又回头对她嘱咐道,“今晚的事,可不许告诉别人哦。”
高珺卿粲然一笑,拍着胸脯向他保证:“放心吧,咱俩谁跟谁啊,就算打死我都不会跟别人说的!”
“好,够义气!”李琦这才放心,微笑着向她挥手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