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他们已经围困晋阳多月,朝廷却未传来任何指示,这一封消息,还是有赖于王全从宫中递出的密信。秦赐与王全素无交集,但见来使一脸十万火急、却欲言又止的样子,接过木函后转过身去,拆开。
一方木牍,字迹凌乱,末尾却端端正正地盖着中常侍的印。
近夜的天色微茫,乌云底下刮出几分秋雨将至的寒凉。李衡州觑着秦赐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是不是宫里出了什么事情……”又转头去问那来使,“快细细说清楚!”
那人跪下来,开了口,才显出宦官的颤抖的声线来:“王常侍求秦将军……立刻回师!”
“回师?”李衡州惊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皇后、皇后被废了……”那宦官道,“王常侍担心,广陵王会用皇后来要挟将军,请将军立刻回师,夺回……”
“本将过去这几个月,传去洛阳的消息,他们全都没有收到吗?”秦赐却打断了他的话,面色沉凝下来,如风雨前夕的秋色。
那宦官抖了抖身子,“是,至少,皇后与王常侍都不曾看见……很可能是被广陵王,或者被官家压下来了……皇后不知怎的,没法子理事,才导致……”
皇后为什么无法理事?便连李衡州也朝秦赐投来了疑惑的目光。秦赐却只是将那木牍放在手心里反复地摩挲着,最后,竟无意识间将它折成了两半。
一声轻而痛的脆响。
夜色已降临了,灯火煌煌燃起,照亮寒秋的大帐。
“衡州,带中贵人去休息。”秦赐道,“今晚的计划,照常进行。”
那宦官忙道:“将军有什么计划?洛阳局势瞬息万变,奴是奉了王常侍的死命令的,一定要请将军回师救援——”
“本将会将皇后救出来的。”秦赐平静地道,“但是今晚,我必须先救晋阳。”
***
光德元年八月十六,皇帝、广陵王带兵逼显阳宫,废皇后为庶人,处金墉城。司徒秦止泽幽禁。广陵王行监国事,起用夏冰为尚书令。传檄天下,镇北大将军秦赐谋反,人人得而诛之。
九月初八,镇北大将军秦赐攻克晋阳,直通西河,救河间王于汾阳。道上遇鲜于岐军,对阵,两伤。鲜于岐带残兵败退雁门以北。
九月十三,镇北大将军拥河间王大军收复晋阳。
第64章 去与子同尘
金墉城, 是洛阳城西北角上凸出的一座小城。
这里可以瞭望西北的山原荒野, 过去原是守城的堡垒, 墙下的土门之外还隔离了数道镔铁的大门。城中道路交错, 荒草萋萋, 却只有十数间小小的厢房,处处砖瓦森严,仿佛透出旧日里兵戈的寒光。
秦束过去总喜欢想象金墉城里到底是何景况。她想能让经历过无穷腥风血雨的女人们闻之变色、甚至不惜自杀也不愿进来的地方, 该是非常可怖的吧?可是不,这里其实什么都没有。
也许当年守城将士的房间就是这样的——寡淡的一张床, 一张书案,但不开窗,即使白昼也必须点着烛火才能视物。可是蜡烛在此也是稀缺之物, 秦束点了几次之后,发现即使有光也没什么可看的东西,索性便不点了。
一日三餐倒是照常不缺地送到那小门处。旁边的厢房里似乎也住了几名前朝被废的宫妃,但秦束从未见过她们的脸, 只感觉每次自己去领食物时,剩下的都只有品相最坏的了。不过到底还可以填饱肚子, 这对秦束来说是当前最重要的事。
她的腹部已日渐隆起。做母亲的虽然惨淡痛苦, 做孩子的却好像丝毫不觉, 仍然每一日都茁壮地成长着, 总时不时要在她肚子里踢上几脚来彰显自己的存在。她觉得有趣,也或许只是无聊之中的有趣,便学着跟孩子说话:起初只是简单的:“饿了么?那我们吃饭去?”“该睡觉啦, 天都黑啦。”“不对,天一直都是黑的……”
到后来给他讲故事:“等你的阿父收复了晋阳,班师回朝……也许他会与官家好好谈的。就算不好好谈,官家与广陵王也必须避忌你阿父的军队,到那时候……”
到那时候,官家会怎样,秦赐会怎样,而她自己,又会怎样?她沉默了。但是立刻,她又对着孩子笑开:“对呀,你还有阿父的。你是一个有父亲的孩子……”
这样的说法总是能逗她笑。秦赐那样的人,居然要做父亲了,但无论如何,她总相信秦赐能比秦止泽做得好。
这样的肚子若是给外人瞧见就是死罪,所以她除了领食物的时间都绝不出门,渐渐地,也就习惯了黑暗,在这个几乎四壁空空的地方,她闭着眼睛都可以随意行走。
直到有一日的夜里,她刚刚吃完了晚饭,正要将膳盘送出去时,却感到门边的台阶之下,藏着一个毛茸茸的阴影。
大概是与黑暗共处太久培养出来的直觉,她立刻缩回房间关上了门,冷声:“谁?!”
那阴影却从门框糊的纸面上慢慢生长起来,“你又是谁?本宫在此处已四十年了。”
四十年?
四十年前,连先帝都还只是平昌王,那还是孝穆皇帝的时候……
秦束一念千转,“我是本朝的皇后。”
“本朝?听说是个小皇帝——原来他也有皇后的么。”那人似是倚着门框坐下了,干笑了几声,过于苍老的声音甚至已不像个女人,“前一阵进来过一个太后,据说是他的亲生母亲,可是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你呢,你今年多大?”
也许是那声音听起来没有什么威胁,秦束渐渐地放松了,回答:“十七岁。”
“真是年轻啊。”那个女人沙哑地笑了,依稀地带了几分怜悯的意思,“本宫被关进来的时候,也差不多和你同岁。”
秦束想问她究竟是谁,但最终还是按捺住了好奇心。若是两人都将对方盘根究底地问清楚了,兴许便成了仇家。姓氏归根结底,只能带给自己不祥的东西。
她静了很久,最后,鼓起勇气道:“夫人,我想拜托您一件事情。”
女人动了动,“什么事?”
“我,”隔着薄薄的门扉,秦束的声音愈加低了,“我有一个孩子……”
***
晋阳收复,纵是一片废墟之上,那残破的家家户户也都竭力地透出了喜悦的气氛来。
萧霆大宴诸将,自己坐在鲜于岐曾坐过的晋阳侯府的玉温席上,不住地劝酒。看着众人脸上的一片喜气,他的心却愈来愈往下沉。
大宴过后,只有秦赐与皇甫辽留了下来,三两亲兵在一旁收拾着残羹冷炙的酒席。
萧霆跽坐席前,想起方才觥筹交错的喜庆盛况,不由得叹气:“他们都还不知道,在朝廷眼中,他们已是乱军叛将。”
秦赐手握酒杯,杯中碧清的酒水映得他的灰眸冷如妖异,说出的话却仍然平静而理智:“若是让他们事先知道了,晋阳城恐怕便攻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