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到散会时间,离席的人很少。
走廊里,韶芍一个人气鼓鼓地走在前面,贺燃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两个人的影子有一小部分被叠在了一起,贺燃低着头看,快走几步跟了上去,影子交叠的部分就更多了。
“生气了吗?”
“没有!”韶芍也不看他,脸上写着“我很生气别理我”。
贺燃点头,继续跟着女人走。
“韶芍?”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转角处传了出来,带着戏谑的笑意,尾音上扬,听起来说不清地暧昧。
韶芍一瞬间停下了脚步,整个人都像被一根铁钉定在了地上,眼神发直,不可置信地看向前面的转角。
那个她躲了四年的,从十二岁卧室门被推开的那一刻就纠缠不休的,每晚都会像噩梦一样准时出现的……声音。那个男人,无数经期里被迫承欢的疼痛,皮带,录像,身上游走的大手……
那个男人,那个声音。
她永远不会忘记。
贺燃跟着她一顿,看见面前女人的脸色一瞬间失了血,连嘴唇都在微颤。
“韶芍。”他轻轻唤了一声,犹豫了一下伸手轻握住女人薄而瘦的肩,把她揽进了怀里。
“韶芍。”
他又喊了一声。
男人胸膛传来的真实触感和温度把她的神智拉回来了,韶芍眨了眨眼,喉咙动了几下,找回了声音,“嗯?”
她还不是很清醒,声音含糊,目光看向贺燃却没焦距。
噩梦一瞬间袭来,毫无防备。
一个孩子长大多么艰难,要摧毁却如此简单。
裤子脱掉,捂住嘴巴,没人看见。重复动作,笑声轻蔑,巴甫洛夫的狗在你身下又一次被证明成功可行。
你可以肆意妄为地宣告你掌握的主权,在她学会反抗前就先折断稚嫩羽翼。你也可以把她当作与人交换的筹码,没有家人保护的孩子最为可怜。
她要害怕什么呢?怕每天早晨在自己身上游走的双手,怕不听话就要落下的皮鞭,怕想要生命拉闸却被强力按回床边的臂膀,怕无从开口却仍被人们认为你过得如此幸福却不知足,她怕……
双手不应该是温柔的爱抚么?手臂不是用来创作人间最美好的拥抱么?人们长的嘴巴,各有各的特色,那么柔软轻巧,可是都在说些什么呢?不分青红的谩骂,怀疑的质问和不屑的笑声。
这些,本就是她的错么?
“韶芍。”贺燃又喊了她一声,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我在你旁边,现在我们应该去哪里呢?”
“啊?”韶芍回了神,转了转眼球,道:“去哪儿?你在哪儿?”
“我在你旁边。”
“哦。”韶芍点点头,转了头,看见了那个男人,却像没看见一样,道:“那我们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贺燃的声音很轻,脸上仍旧看不出来表情,他的身影把女人整个包在怀里,影子完全重合在了一起。
“我想回家。”
“好。”贺燃点头,把她拉到了另一侧的怀里,让自己把女人和顾和军隔开。
他带着韶芍往前走,抬眼,这才看清了那男人的模样。头上已经夹杂了少许白发了,五官还算周正,身体也没有特别走形,脸上挂着笑容,看起来就像是在街边拎着手提袋等待妻女从商场走出的温和男人。
刚才在会场和自己叫板的人,就是他吧?
贺燃认出了声音,淡漠地瞥了他一眼,从旁边走过。
“韶芍?”男人对于无视并不生气,他转了身,看着两人的背影,笑着道:“不认识爸爸了么?”
韶芍的脚步忽然顿住。
顾和军满意地笑了,微微低了头,像是叹了一口气,道:“小乖,来我这里,爸爸好久都没有见到你了。”
小乖,你是我的小乖,把腿张开。
小乖,叫的声音要大一点,不然就不是爸爸的小乖。
人们陷入泥沼的时候,没有那么容易就能爬出来。有人拉,你往外爬,即使是运气好,上来了,也只是个上帝格外开恩的“幸运儿”。大家把还陷在泥沼的人称之为“受害者”,心还困在里面的叫做“幸存人员”。
爬出来的人身上也会带着残留的淤泥啊。
韶芍要下意识转身,却被贺燃按着肩膀顿在了原地无法动弹。男人转身,淡漠地看了他一眼,道:“我怎么不知道她还有爸爸?”
顾和军轻笑一声,朝着贺燃礼貌地点了点头,道:“我是韶芍的第二任继父。”
贺燃点头,转身又准备带着韶芍离开。
“小乖不和爸爸说几句话么?”
她可以拒绝吗?现在已经长大了,她可以自己活得很好了。她学了法律,知道怎样保护自己,也可以保护别人了。
那她现在,可以拒绝了么?
“你不是一直都挺喜欢日本的温泉么?爸爸刚刚拍了一处私宅,带上你妹妹还有妈妈,我们好久都没有聚过了。”
贺燃皱了眉,他大概猜出了这人的套路和过往。韶芍的资料他查过,有些许印象。无非是,施虐后的精神压榨罢了。人的思维惯性和疼痛记忆,偶尔会有一些创伤后应激反应。
他松开了女人的肩膀,却在离开的瞬间被一只柔软的手抓住。
韶芍抬头,问道:“你去哪儿?”
声音很轻,也很温柔,像鹅黄色的嫩芽。
男人看了一眼那双眼睛,里面带着水光,透彻得像一块玻璃,没有恐惧、没有隐忍、没有期待,就是一块闪着光的纯粹玻璃。
他顿了一下,知道女人的手在发抖。
人类的痛苦,原是这样刻骨铭心的吗?
他感觉不到,但也轻声回答了一句:“我哪儿也不去。”
韶芍点了点头,道:“我想回家。”
“好。”
顾和军站在后面嗤笑了一声,带着点儿不屑,道:“回哪个家呢?你多少年不回山城了?”
“聒不聒噪啊?”
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从后面传了出来,梁裕双手抄着兜,懒散地从后面走了过来,看了一眼韶芍,又看了一眼贺燃,最后目光停在顾和军身上:“顾先生刚出了一笔冤枉钱,现在倒有兴致来关心人家小姑娘的去留了?”
他嗤笑一声,道:“看来是出血出的不多。”
顾和军显然没想到梁裕来插一脚,随即往后退了两步,笑了笑:“梁先生,好久不见。”
他不喜欢梁裕,这个后生让他本能地想要回避。
“刚见了面,说什么好久不见呢?”梁裕笑,悠闲地往前迈了两步,道:“顾先生觊觎我的公司,借着前妻离婚来敲诈,不太厚道啊。”
顾和军笑了一下,带着常年应酬的得体和圆滑,说:“本就是媛媛的事情,梁先生误会了。”
梁裕轻笑,不置可否,抬眼换了个话题:“郑局想和您叙叙旧,四处寻人不着,没想到出来透气,反倒让我遇上了。”
顾和军笑:“梁先生和郑局的关系很好啊。”
“好得很。”梁裕嗤笑一声,盯着他,目如隼鹰,道:“那顾先生是打算继续在这儿站着,还是过去坐坐?”
顾和军一下子笑得很了然,看了下韶芍,抿唇叹了一句:“这么多朋友,小乖倒是媛媛有几分相像啊。”
韶顾媛四处留情,外面找的男人一抓一大把,韶芍怎么可能听不出来其间的讽刺,身形抖了两下。
人说,伤害最深的话语,有一点就是把他和最憎恶最鄙夷的人相提并论。他看见韶芍抖了两下,笑,心里跟明镜似的。
韶芍没法反驳,她一步步还是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模样。
梁裕轻笑一声,抬了抬眼皮看向顾和军,“哪能一样呢?你说的那是走肾,我们韶小芍是走的心。凭的本事都不一样,怎么能混在一起呢?”语罢,低头抿了嘴角,带着含蓄的嘲讽笑意,道:“更何况是量产和质产,相提并论也未免太伤人心。”
前者只要有个阴道就可以,抓的是男人的下体,后者抓的是心,没有可比性。顾和军听出来言语间对自己的讽刺,韶顾媛的男人也包括自己,说是他没有质量呢。
轻笑了一下,顾和军倒也不气,“梁先生也不怕被媒体拍了去?”
“这就不劳您费心了。”梁裕往旁边侧了侧身,看向顾和军,没说话,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你该离开了。
顾和军点头,脸上还挂着笑容,顺着梁裕就往走廊里走了。“和清源也好久不见了,是该过去坐坐。”
郑清源,郑局的全名。
他原是不知道,抢一个不起眼的公司,背后的金主是娱乐圈神坛梁裕,更没想到,动了梁裕的筋骨,把这位也给扯进来了。
顾和军的声音一消失,按在韶芍头顶的那双无形的手也随着消失了。她猛然松了一口气,心里落空。
原来过了那么长时间,再次直面那人的时候,自己还是这样不堪一击。
她扶着贺燃支撑身体,慢慢地扭头看向梁裕。
男人站在光下,脸上带着不正经的笑容,朝自己摆了摆手,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