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都笑了,离别的愁绪却并未被冲淡。没法缱绻,他们就揽在一处说话,从前的一切都历历在目。
“我在军校的时候,那么鸟不拉屎的一个地方,你老坐长途汽车来看我,给我带许多许多好吃的,回回呆到天黑了才走。你说你一个女孩子独身一人赶夜路多危险呐?又长得这么招人!让你别来,不然我在那和尚庙里没法安心念经吃素,你偏不听!这些我一直都记着呢。”他把怀中人又紧了紧,补了一句,“没齿难忘!”
“你怎么跟七老八十似的?少男少女的时候谁还不犯点儿傻呀?”兰兰自嘲地笑笑,想想,忽然问了一句,“你那位最近怎么样啊?”
鸿渐消化了一秒钟,才确定她指的是晓芙。
这在他们之间一直是个心照不宣的禁忌话题。
他的脸色黯了下来:“不好。”
他没细说怎么不好,这时候晓芙的外婆还没住院。他是不想把晓芙爸外遇的事给抖落出去。他这也算粗中有细,担心兰兰知道了以后告诉小金,一辗转,会传到司令员太太那儿。他想还是现在进行时的岳父岳母一定希望“家丑不外扬”,尤其是对熟人。
兰兰倒也没有追问下去的意思,只是脸色也黯了下来。
他抚摸着她瘦削的肩膀:“别乱想了,这儿的一切都让我来处理,你只负责明儿带个好心情上飞机就行了。对了,回沙漠见着拉登,别忘了提醒他,让他藏好咯,美国人还在找他呢!”
兰兰立刻瞪他一眼:“你现在怎么这么贫?跟谁学的?跟你说啊,我们公司的试用期是六个月,我也给你六个月。你要是表现不合格,我立马收拾铺盖,跟人去美国加州种葡萄,你后半辈子都别想再见着我!”
“我一定好好珍惜组织给我的这第二次生命!”
……
晓芙妈提出要晓芙来陪床,换作以前,晓芙肯定老大不乐意。然而,现在只要别让她在楼兰路那个家,去哪儿都行。一方面,她和鸿渐自那晚后,就没再说过话,确切地说,是她不和他说话。现在她一点都不想看到他;另一方面,她对离婚是稀里糊涂,整桩事如何进行,怎么跟父母交代,她统统没想好。
她活了二十来年,高考数理化三盏红灯高高挂也没让她这么情绪低落过。她觉得自己就跟孙悟空似的,平时神气活现,嬉笑怒骂,觉得世间无甚大烦恼,直到如来神掌“啪”地一下把他拍在了地上的瞬间,才知道他孙猴子也有挣扎着爬不起来的时候。
所以,虽然不愿意天天面对着曾骂她小讨债鬼的外婆,她也还是同意陪床。
她拣了个鸿渐绝不可能在家的大白天,回楼兰路八号想取几件换洗衣服。简单收拾了一个包裹,她去卫生间浴室里抓了一包化妆品,想想,又自嘲地笑笑,放下了。她现在哪还有心思涂脂抹粉呢?
她在书房拣了两本书塞进包里,在医院闷的时候可以翻翻。路过鸿渐的手提电脑的时候,她不知道为什么就站住了。结婚这么久,她从不窥探他的私人物品。
打小她就目睹妈在家里不定期搜查爸的口袋和书桌抽屉,有几次还明目张胆地当着爸的面,那时候主要是搜查爸有没有给农村亲戚偷偷寄钱的汇票。
爸也曾抗议过,妈总轻飘飘地甩过来一句:“身正不怕影子斜!你担心什么?”
每逢这时,爸都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对一旁傻呵呵站着看热闹的女儿说一句:“你长大了可别学她,干这么俗气的事儿!”然后,就挂着一脸眼不见心不烦的神色,背着手走开了。
虽然爸动不动就冲她吹胡子瞪眼,但在这件事上,晓芙也觉得妈的行为很上不得台面。那时候,谁也没想到,妈会在十几年后的这个冬天翻出了意外的收获。
这一刻,晓芙的手像被谁强拉住了似的,按了开机键。等运行到开机密码的时候,她愣了两秒,试了试n”和“zhon”,都不正确;
她想了一下,输入了鸿渐□□的那一串密码“810222”,也不正确;
正要放弃,打算关机的时候,她的手又鬼使神差地触碰上了键盘。
“四条腿”的“最后通牒”
这一次,她输入的是n810222”,屏幕运行了一会儿,黑了一秒,迅速跳入了桌面。
晓芙的心也在那转瞬即逝的一秒黑了。
她拿着鼠标,在电脑的各个文档里纵横驰骋,终于发现了一个存储了千余幅兰兰照片的文件夹。里面有她一人对着镜头巧笑倩兮,也有她和鸿渐两人对着镜头或甜蜜拥吻,或造型搞怪的合影,照片的背景有居家的,有某风景名胜的,有大街上随走随拍的……
晓芙的内心澎湃无比,她看到的不是一堆照片,而是一部普普通通又温馨无比的恋爱史。她和鸿渐是不曾有过这些回忆的。她不觉得照片上的女孩是个入侵者,反倒觉得自己是个专坏人好事的大电灯泡,像条银河似的横亘在这对相亲相爱的情侣之间。
就在那一瞬间,她坚定了离婚的意念。
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等同于弱智。那么按照这个逻辑,不在恋爱中的女人智商应该不低,大概是荷尔蒙过于平静,她们可以理性思考的缘故。晓芙就在这理性的一瞬间思考了一个问题:她到底爱不爱照片上这个男的?她发现,她不知道答案。她又思考了第二个问题:爱是什么?她发现,她还是不知道答案。
自他提出离婚伊始,她并没有一种撕心裂肺之痛,只有种让人釜底抽薪的不安全感。她觉得自己像个站在车水马龙的路中央,又丢了手中导盲棍的瞎子一样,满心的委屈、急躁和恐惧,却又不知道恨谁骂谁叫谁。
重症监护室的病人家属的所谓陪床,其实白天是陪,晚上只能在医院的躺椅上睡觉。
一到了晚上,晓芙就抓了件外套,去监护室门口的长椅上躺下,走廊里的灯光直射在她脸上,她便把外套上的帽子翻过来扣在脸上。然后开始数羊,数到第四十一只的时候终于进入了梦乡。
她梦见自己站在一座独木桥前,桥下是湍急的河水,那淙淙流淌的声音听得她心里直发憷。桥对岸站着一群人,站在人群最前面的有她爸妈,司令员和太太。大家都鼓励她说:“晓芙你快过来,这桥我们这么多人走着都稳妥得很,你就放心大胆地过,啊?鸿渐一会儿就来跟你会合了!”
她鼓起了勇气上了桥,谁知刚过一半,桥断了。她“噗通”一声掉进河水里,这河水跟一般的河水不一样,很热,她扑腾了半天也上不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了她,把她弄出了水面,她大大地吸了一口气。那手拽着她往岸的另一面游,她努力想回头看看是谁,可就是看不到……
然后就醒了,醒来就吓了一跳。她的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蹲着一个皮肤黝黑的白大褂,正面容严峻地看着她。她赶紧坐了起来,他也站了起来,身高肩阔,像座雷峰塔似的立在她眼前,白大褂的领口里露出陆军军装的领章。他的身后还站了一群年轻的白大褂。
“你就是二号床的家属吧?”那人忽然问,声若洪钟。
小刘医生忙上前介绍:“这是我们马主任。”又向马主任介绍晓芙:“马博,这是刘志兰老太太的外孙女儿。”后来,晓芙才明白“马博”是“马博士”的简称。
谁知道这个马主任很不领情地回头瞪了小刘医生一眼:“我问你了吗?”
小刘医生忙闭上嘴,后退一步。
马主任几乎是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对晓芙说:“我想,刘医生昨天已经和你说过了,病人已经没有危险了,完全没有必要再住在重症监护室!请你配合我们工作,中午十二点以前必须让她搬去普通病房!把床位让给更有需要的病人!”
晓芙仰望着他,有点跟不上思路。那人已经迈着铿锵有力地步子走开了,后面的一群白大褂赶紧跟上。
她这儿脑子正稀里糊涂地转弯的时候,那人忽然又转过了身,扯开洪钟似的嗓门,隔着小半条走廊冲她说:“下回睡觉的时候,别拿外套捂着脸,容易窒息!”
晓芙下意识地一摸自己的头、脸,全是汗,不由自忖:刚刚梦见溺水的时候也不知挣扎了没有?要是挣扎了,那蛙泳初习者般胡乱扑腾的糗样也不知被多少人瞻仰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