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店铺两边的橱窗都蒙着彩条雨布,只露出一扇古色古香的大门来,倒有些江南古建筑的特色。苏伶从手提包里拿出了名片,对了对门上的号码牌:“409号,就是这里没错了。”
正准备打铃的工夫,没想到门自己开了,一个男子站在门里头,露出了几分诧异的神色:“是…苏小姐么?”
这诧异魏五倒不是装出来的,他原以为要过两天才有消息,怎么料到苏伶如此性急,措手不及之余只好招呼道:“先请进吧!装修还没完工,有些乱糟糟的。”
两位小姐透过他让开的身体,可以看到里面是个不小的门面。墙上是贴的玫瑰花硬皮墙纸,柜台明显是新打的,还散发着一股油漆的味道。地上散落着一些刨花和旧报纸,唯一站着的椅子还缺了条腿。
魏五看看两位小姐华丽的衣裙,也觉得让人家玉趾亲临不大成体统:“要不咱们出去谈吧,我这里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实在不好意思。”
谁料他这么一说,苏伶倒大大方方地提起裙摆迈了进去:“哪有这些讲究,魏经理也是个务实的人,咱们就在这里聊吧!”
陆明夷也知道几分苏伶的性格,不喜欢繁文缛节那一套。当即给魏五使了个眼色,让他直入正题。
得了暗示,魏五干脆把泡茶寒暄都给省了,转头就抱了个纸板箱放在刚打的柜台上:“苏小姐,这是工厂刚送来的一批样品,您先看看。”
这也忒实在了吧!苏伶表面上点头,暗地里却和表妹交换了个眼神,这样的人恐怕不大能做行骗的勾当。陆明夷都快要笑出来了,赶紧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魏先生,听说您是卖化妆品的,可您这些产品我怎么没见过呀?”
做戏当然要做全套,只见魏五微露出一丝迷惘:“还未请教这位小姐……”
“我姓陆,苏伶是我表姐。”明夷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道:“昨天那场寿宴的主角正是我大嫂。”
“原来是信业银行的少东家,失敬失敬!”话一点穿,魏五立即“恍然大悟”,打了个拱手。
苏伶看着他俩的情形,倒觉得很有趣味:“如今都是什么年代了,还提什么少东家。”
“不瞒二位,敝店还有一笔款子是向信业银行贷的,孙刘二位经理都是熟人了。没料到能遇到陆家的小姐们,自然要恭敬几分。”魏五受过陆四小姐的指教,索性一发把事情亮在明处。
“你恭敬了我也没什么用,要知道银行的事我可是从来不过问的。”陆明夷摊了摊手,走到表姐身边从那纸板箱里拿出一个玉容膏来细看。虽然那瓶子只有三寸大小,做得却很精细。细白瓷的胎体上是工笔牡丹,边上还写了玉容芳华四个楷体小字。
这箱内的东西苏伶早就看过了一遍,却是不得要领:“这玉容膏是什么东西?”
“要是我没猜错,这是根据《普济方》中玉容散的配方制的吧?”明夷露出了一丝笑容,娓娓道来:“用白僵蚕、白附子、白芷、白丁香、冰片等按比例混合,可润泽肌理,使肤色白皙。”
魏五立即露出了佩服的神色:“陆小姐实在是内行,这是惠仁药房的出品,现在交由敝店代销。”
“那这个呢?”苏伶又把一个八角小瓷盒交在了明夷手上,那盒子也是白瓷的,与玉容膏像是一批出品。一丛茂盛的芭蕉叶旁也提了三个字,眉黛膏。
陆明夷不禁掩起了嘴:“那一日帮你化妆时我还用过这东西替你描过眉,你这会倒忘了个干净。”
“哦,对呀!”苏伶如梦方醒,也忍不住笑理起来。“从纸盒换成了瓷盒,你不说我可真不记得了。”
魏五一直在密切注意她俩的行动,立即不失时机地补充道:“国货中不乏精品,只是有些包装不大雅观。我这里售卖的货品都是特别精挑细选出来的,保证既好看又好用。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些,容量只有正装的十分之一,是赠给大家试用的。”
这一说苏伶越发来了兴趣,一样样取出来让表妹辨认。陆明夷也不客气,从胭脂到宫粉,从香水到口脂,介绍得头头是道。
“唉……可惜了!”一片欢愉的气氛中,魏五忽地叹叹了口气。面对两个小姐投来的疑惑眼神,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可惜陆小姐这样的人才不能来敝店工作,否则魏某情愿把经理的位子让出来,重金礼聘。”
第31章 无可奈何的出山
这一回出门, 苏伶的收获不小。魏先生很爽快地出到四百元酬金,说定由她将满庭芳目前的十来个产品包括成分和宣传语等,分别翻译成英文和法文两版。
人但凡发了意外之财就格外高兴,苏伶也不例外。既然出来了, 陆明夷陪着她痛痛快快地把几大百货公司都逛了一遍, 回去的时候纸袋差点把黄包车给淹没了。
俩人紧紧地挨在一辆黄包车上, 近到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 陆明夷先开口问道:“买了这么些东西也不见你多高兴,是有什么心事吗?”
“心事倒是没有, 就是在想魏先生的话。”苏伶转过脸来,跟她咬着耳朵。
“哪句话, 想聘我做经理的那句?”陆明夷眨来眨眼,明知故问道:“可别笑死人了,我哪是这块材料。”
而苏伶打从心里认为这个职业与陆明夷乃是天造地设, 正色道:“明夷,你不要妄自菲薄。今天你给我解释那些胭脂水粉的用途, 配方时,连魏先生都觉得你专业。既然人家慧眼识珠,你试上一试又有何妨?”
见她默然不语, 苏伶复又劝道:“其实大娘娘之前找过我,想让我介绍一些门当户对的青年俊杰……”
没等她说完,明夷就皱着眉头扭过了脸:“妈真是的,我又不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又托大嫂,又托你, 被人知道笑都笑死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可笑的?”苏伶不由失笑,语声轻慢道:“大娘娘是一片拳拳爱女之心,不过站在我的立场,对她的主张也是持反对意见的。如今社会提倡男女平等,求学工作,大家都是一样的。凭什么女子就要早早结婚,被人养起来。如果你只是追求安逸的少奶奶生活,我也就不多嘴了。但我看你分明也不甘心做一尊花瓶,成为夫家的摆设。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抓住这个机会出去工作呢?你说想做个成功的商人,这也许就是第一步。”
陆明夷知道苏伶向来是站在解放妇女的立场,也知道如果有这样一个机会,她一定会劝自己去。但是陆明夷没有想到她会记得自己说过的话,看出了自己心中那团不甘的火焰。
“我……真的可以吗?”
这句话她曾问过很多人,包括自己。盛继唐和魏五都说她天生就该经商,可午夜梦回,她仍不免忐忑。
就像镜子里外的两个自己,一个说你有两辈子的经验,一个说你并没有真正做过这行;一个说事事提前预防就不会有问题,一个却说很多事已经变化,没有预知的优势怎么能占据上风。
那些秘密,陆明夷无法诉诸于口,只能一个人扛着,如同在随时会碎裂的冰面上行走。她太需要鼓励了,哪怕没有实质上的帮助。
看着小表妹迷惘的眼神,苏伶不由笑了起来:“你当然行啦,就算不相信自己,你也该相信我才是。我这双眼睛可毒得很,有没有真本领我扫一眼就知道。要是你怕大娘娘和姑父不同意,就由我来做硬保说服他们。总之,我就是你坚强的后盾!”
“好,那我就完全托付给表姐了!等拿到第一个月工资,请你吃大餐”陆明夷似乎下定了决心,表情变得坚毅起来。
“那有什么问题,包在我身上了!”
车夫拉着黄包车飞驰,两姐妹对视而笑,冬季的肃杀在这样的目光下似乎也变成了融融的春日。
“二十三糖瓜儿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炖大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
这首童谣说的是中国北方过年时情形,其实南方也是差不多的。进入腊月的上海,小到菜市场,大到百货公司,那是摩肩接踵,挤满了来采购年货的人。
就食品而言,销路最好的乃是年糕,有百果年糕,猪油年糕这类甜的糕点,上笼屉蒸熟就能吃。还有宁波水磨年糕,每到岁末就有不少人在街头巷尾摆摊,现磨现蒸。心灵手巧的主妇们把年糕买回家切成片,浸在水中。个把月都不会发霉变质,要吃时就取出来放些猪油,与青菜肉丝同炒,那滋味可真是美得打耳光都不肯放。
除了采购吃食,鞭炮,福字,还有一样东西是上海人家过年不可缺的,就是水仙和腊梅。水仙一定要挑漳州产的,球茎饱满圆润。摊主几刀下去,就切成了蟹爪和笔架。腊梅则要挑枝干遒劲,将开未开的。和柏枝、天竹一同插在宝瓶中,取岁寒三友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