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赶到侯奶奶家的时候,客厅里坐满了人,没人说话。

我慢慢走进卧室,她静静地躺在床上。

我钉在门口,直到她动了动眼皮,才呼出一口气来。

猴子凑在她耳边:“奶奶,校校来了。”

她毫无反应。

猴子:“奶奶,校校来了。”

一直到第三遍,她的眼睛才稍稍睁开,嘴里含混地发出一点声音。

我握着她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已经没有反握我的力气了。

过了一刻钟,猴子轻声道:“睡着了。”

一二八

我回到家。

林老师有些诧异:“晚饭吃了么?”

我摇摇头,去厨房找吃的,勉强做了个三明治往嘴里塞。吃完有些累,和衣躺到床上,闭上眼睛。

“澡都没洗就往床上躺,你脏不脏?”

我睁开眼睛,看到娘亲皱着眉站在床前。

我今天实在没有精力对付她的炮轰,于是乖乖起来,拿过床刷把床单刷平整,绕过她去厨房,热了杯牛奶,出神地看着细小的火苗在眼前翻跳。

半分钟后,娘亲走进厨房,举起手:“你刷床怎么刷的?平时干活都这么粗枝大叶么?”

我偏过头,看到她指尖捏着一根头发。

我关了火:“上个月,我和叔叔婶婶吃了顿饭。婶婶和我说,她至今最后悔的事,就是小仁小时候他们太忙,花了太多的时间在工作上,没能多拿出一些时间陪陪孩子。”

她立刻皱起眉头:“兴师问罪?”

我:“没有。我很感谢你,让我衣食无忧,让我没有任何物质上的压力,让我选择自己喜欢的专业和工作,但是你不能要求我复制你的人生道路。你的工作能力没有任何人质疑,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女强人,所有人都说你事业家庭两手抓两手硬,但是你真的两手抓两手硬么?这么多年你有过像婶婶那样的自省或者后悔么?”

她看着我,好像看着一颗树突然长出刺来。

“前两天,我收拾书架,翻到我十岁生日会的照片。你还记得那天你和我说了什么么?你说你这辈子所有的耐心都耗在工作和我爸身上了,所以没有多余的耐心给我了,让我每天自我反省自我修正,如果长歪了,在你这只有棍棒刀斧。”在生日那天得到这么一个谈话,实在不是个美好的回忆,“我小时候生病,十次有九次是侯奶奶送的,你们至今不知道我小学骨折过,中考一直到我考完了你们还不知道我哪天考试,一直到高考结束,你们都不知道我上的是哪个班。如果要兴师问罪,那过去二十几年我的机会太多了。”

我们总是希望自己成长的速度能够超越时间,但是这个过程一点也不文艺,往往艰涩得厉害。

christina曾对她的妈妈说过,i\\\'m a grown-up to rely on while i\\\'m still your kid.

“对于我的成长和教育方式,你从来都不后悔,因为这些都是你的选择,那么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是我不希望,在我五十岁的时候,面对我的孩子,我像婶婶一样,感到歉疚和后悔。我爸生病之后,你才把生活重心从工作转到他身上,我不希望我像你一样,一直等到有一天顾魏老了生病了,我才把自己从工作中抽离出来陪他。”

林老师沉默地站在两米开外,垂着头看地板。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运气比我好多了。

我皱了皱鼻尖,把酸意憋回去:“我是回来奔丧的。”

一二九

路灯把夜色切割成团雾,我拿着冷掉的牛奶回到侯家。

客厅里依旧沉闷,大家来来往往,偶尔压低嗓音说话。

我坐在客厅的角落,腿上摊着本书,但根本看不进去。

顾魏打电话过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我在在看书。”

顾魏:“看什么书?”

我有点走神,愣了一下,低头翻封面:“看——我的笔记。”

顾魏没说什么,轻轻“嗯”了一声,挂了电话。

我盯着空气走神。

不知道走神了多久,余光扫到猴子从卧室出来。

我盯着他,他垂下眼睛,随即抬头,看了眼墙上挂钟显示的时间。

整个客厅蓦地静默下来。

我的大脑像被泼了桶白油漆。

我放下笔记,下意识地往卧室走,侯家的亲眷们比我更快地鱼贯而进卧室。

我站在卧室门口。

床上的老人安静地躺着,几乎和几个小时前一样。女人们沉默而迅速地为她更换衣服。

我握着自己的手,蓦然意识到,她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

我都没有来得及和她说声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