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却不同了,神色郑重,眼睛里放射出不属于这个年纪老人该有的精光。轻轻转了转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这一回找上门来为了什么事儿实在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左不过就是想把咱们家从顾家船上拉下来。如今这些许诺都是好处,这是第一回,若是再谈一谈,说不得还有更多。”
长孙听了这话想想道:“那依祖父所见,家里该如何抉择?虽说咱们家答应了顾家,可是生意就是生意,总不能因为一段没落到文契上的约定,放过眼前实打实的好处罢。”
老太爷看着自家大孙子,道:“这是你父亲教你的?应当是了,这正是我亲自教给你父亲的。我父亲当年就是太讲究兄弟义气,不然局面何至于到后来的样子——嗤,都是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当年跟着我家后头捡食吃的,如今倒是抖起来了。”
“然而如今不同,我再教你一样,这样选边的事儿最忌讳的是首尾两端,决心不定。既然一开始站了顾家,那就绝不改动。不然顾家的好处自然是没得影儿了,那些人的好处也不容易得,弄不好就是鸡飞蛋打。”
老太爷说着虚虚地在面前点了两下,道:“况且那张家把咱们家当什么,打发叫花子的,给些汤汤水水就当家里要屈服。只怕是时候久了,忘记了咱们刘家当年在太湖上说一不二的场面了。”
冷笑一声:“一个个不知所谓的,死到临头还是这样,难道看不出局面么!顾家如今形势正好,倚靠养珠术就是不败之地。两军对垒,哪怕是再敌强我弱也没有一开始说死了自己必败无疑的道理,但是当一方绝不会输的时候,事情就绝不公平了。顾家,顾家才不着急,只要应付得宜就是了,可是另一群人就要使尽浑身解数了。”
正在这时候老太爷的长子也来了,老太爷见了就道:“你来得正好,正有事情让你去做。我记得咱们家张家、牛家这些人家里也有不少钉子罢?”
老太爷的年纪再这里,他的长子自然不会年轻。只不过刘家的确是长寿之家,他看起来倒是精神矍铄,不似个老人,当时便清楚道:“自然有这个事儿——咱们都在太湖里讨生活,离得近了,谁家与谁家没得一点子关系呢?况且咱们刘家在本地算得上是大姓,从商的子弟也多。哪家里没得姓刘的下人、伙计、掌柜这些。”
这些人一般时候也是为自己如今的主家做事,刘家甚至不会联系他们,只是会通过宗族不动声色地给出好处。这样养兵千日,自然是为了用在一时。平常自家为了从太湖收珠子,也是用得着这些做眼线,给出一些消息。
老太爷得了当然的答案,露出满意的样子,道:“既然是这样,那就把所有钉子都撒出去,该怎么许诺就怎么许诺。到时候要是有了各家如何对付顾家的消息就递出来——人家都说最好的功劳是从龙之功,这顾家是要化龙的,真要卖好就在此时。”
老太爷长子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只是面色依旧有些犹豫,最后迟疑道:“把所有钉子撒出去是不是过了?家中经营了二十年才有这样的局面,要是动静大了,一波清洗,所有钉子都该被□□了。以后家里从头再来,不说花费心力时光,只说因为这个就该损失许多了。”
老太爷摇摇头,背过身去智珠在握的样子:“还有什么以后,真让顾家赢了这一局,市面上自然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到时候不说这些人家大都要衰败,就算依旧能够支撑,也到了格局变化的时候——趁你病要你命,到时候各家伸手,这些钉子也没用了。”
老太爷心里还有个话没说,自家老底子在太湖,算然多年不涉足养珠采珠了,但到时候未尝不能伸手。弄不好最后恢复家里当年的祖业就在这一回——即使恢复了也不会再有当年的荣光。顾家么,这可真是有了了不得的东西了。
正在刘家三代都在谈论这件事的时候,养珠户采珠户们何尝懈怠,应该是更加挂心了才是——这正是存亡时候。只是有时候人聚集多了不只是力量增强,还有分歧更多。
大家聚集在一起是为了想法子压制顾家,这是共同的打算。然而其中还有许许多多的各自小心思,毕竟顾家养珠术摆在那里,除了有死硬想要抵挡的,更多的却是想要以战求和。
等到顾家也受不住损失,到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时候,自然只能发扬出养珠术。然而这时候与之讲和,大家出上一大笔银子将顾家砸晕,让养珠术只在各家中流传,这还是几乎是独门生意不是,毕竟天底下要珠子的人何其多,就算养珠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满足?
至于顾家的意愿?先将他打服了,在给以好处,还有什么不成的,还不信小羊不吃麦苗了!
这已经衍生出两派了,何况以战求和这一派里还另有争执——大家都想着流传养珠术的人越少才越好,既然是这样,在场的既是如今的盟友,也是今后的冤家了。虽然不至于各自为战,可是按着地域、亲缘等衍生出的派别自然还是诞生了。
不少联盟里的有识之士也看出这个来了,一时忧心匆匆 ——外敌在前,内里却依旧不安,这可有几分胜算!然而其中有一个年轻人却格外不同,他姓孟,名叫孟来时,在别人或者忧心或者算计的时候他都是不动声色的,好似冷眼旁观。
他也的确是冷眼旁观的,他早看出这群人成不了什么气候了——即使按着他的身家这样看这里的一帮子前辈未免狂妄,但他就是这样想的。按着他的意思这样伤敌八百,自损一千,最后还一定会输的事儿为什么还要做?显然就是一帮老头子众人追捧的日子过多了,不肯将来一落千丈哩!
那么他为什么还要掺活进这个联盟,要知道也有一些养珠户采珠户没有挤进来,算是明哲保身——因此拿到的好处不会来分润,自然也不会与这些人共进退承担损失了。
孟来时眼里没有一点迷惘,如今他出现在这里不为别的,只为了给顾家做探子,传递消息罢了——是的,他搭上了顾家的关系。这当然不是因为他姓孟,虽然他和顾家掌管珍珠生意的掌柜孟本同姓,但却没得一点额外的关系,只是恰好是千千万万个同姓孟的人里的一个罢了。
当然也不能说全无关系,要知道当初孟本才开始筹备海中洲养珠事情的时候,手边根本没什么能用的人,走通的就是孟来时的路子。那时候晓得孟来时和他是同姓,不管别的找到了由头就上门拉扯,最后拿银子砸开了孟来时的手,得了几个养珠采珠的熟手。
不要说当时了,就是如今孟来时都只算是这个行当里的一个中等商人,既然是这样,对于可能多一个同行的事儿他其实是不大在意的。顾家既然舍得花费,他自然就能流出这个行当的传承——当时他是这样想的,他以为顾家是要掺活进这一行里来,后来才知道人家明明是要掀翻这一行,再自己另起炉灶,并且这炉灶还不是一般的炉灶。
而后的事情就不要说了,顾家崛起——孟来时很快看清了形势,在同行串联要结盟的时候,他好好声地应承下来,私底下却去给孟本消息,把他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讲出。
这就是投名状的意思,并且言明愿意在这个所谓联盟里给顾家做细作。当时孟本一面是高兴,另一面就是担忧了,毕竟谁都不是第一天出来混的雏儿了,真真假假的事情谁敢保证?
孟来时若是人家送来麻痹自家该是如何?说些真假参杂的消息,若是照单全收可要吃大亏的。当时这事儿孟本不敢做主,还问过顾周氏,顾周氏却道:“只管收下这人,消息来了参详着看,咱们也不是瞎子聋子的,还有别处的消息,具体的事情不定知道,看个消息真假却不难的。”
说到这儿,顾周氏有些高兴起来:“若这人是个真的,那就好了,本来是敌暗我明的,现在确实全露给咱们了。只是真的的话,自然是有所图的,你问好人家的条件没有,好好许诺!”
孟本立刻笑道:“这正是龙从云虎从风,东家这番大事业来做,就立刻有人襄助,就连敌营里也立刻有人出来指路,这不是眼见得时也命也,那什么是时也命也?”
先是恭维了一番顾周氏,接着才道:“他的条件我已经知道了,他本来就是一个极聪明的人,这会儿提要求也不会过分而是恰恰好——若是他是真的投了东家,答应下来也十分划算了。”
孟来时也知道顾家占尽了上风,自家要求太过分了弄不好就得不到回音——不说顾家还有别的路子,就只说还有没有他这样的都两说呢,到时候大家争相着向顾家卖消息,那乐子可就大了,只怕卖消息都卖不出价儿来。
这时候孟来时人在一群同行里,只听这些人争来争去,心里冷笑还没得了猎物就开始商量着分肉吃了——果然自古联盟就没得成的!这就是一艘破船,还好自家见机的早,早早跳出了这个坑,如今只看这些人把自己作死就是了。
当然,也不能满不在乎,这些啰里八嗦毫无用处的争执之外,还是有些干货的——有关于对顾家的种种措施。那几个最核心的大家族的商议孟来时不得而知,但这些外头说的可就要记住了,这些可是自己从顾家换取好处的筹码!
等到最后人群匆匆散了,各家或有派别划分的,都偷偷相聚在一起,正是商量着各自的利益了。孟来时倒是哪一家都不算,和另外几个算做散户,几人也是相视而笑,约在一起喝酒去了。
倒不是他们也要成一个小派别,他们清楚得很,这样没有任何依凭的同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人背后一刀,有还不如没有呢!这时候聚在一起喝一杯不过是这样氛围下大家说说话,喝几杯酒,排遣心中不安罢了。
孟来时自然不会显出自己的不同,欣然应约。等到一切散了,这才返回自家大本营。这时候还不停歇,做出回家后就不再出门,抓紧最后时刻备战的样子,其实已经偷偷出去赶往海中洲孟本处了。
本来的确是可以派遣心腹联络孟本,只是这件事本就是孟来时的豪赌,哪一个心腹都是放心不下了。况且还有什么比自己亲自来一趟更显得诚意呢,最后时候顾家自然会更丰厚的回报他。
果然孟本见是孟来时亲自来的也十分诧异,立刻把住孟来时一边的手臂就道:“大哥怎么亲自来了!这可真是让小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中间传递消息的事儿该是让底下人跑腿才是,这不是杀鸡用牛刀么!”
其实孟本心里还有一个小小埋怨——孟来时的目标大,保不准就有人盯着他,这时候即使做的严密也可能走漏风声。要是一个不好,原本真消息也变假消息了,之前布置全部废弃,不是白费了苦心?
只是这时候这样的话是万万不能出口的,连这个意思都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表露。人家这样做是为了表现出诚意来着,自家还有不满,这不是冷了人心么!
孟来时却是没有那许多客气,直接道:“这些事情有什么好说的,只不过是底下人不放心。况且只有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过第二道手弄不好就有什么不清楚不明晰的了,还是我自来一趟。你也放心,中间尾巴都是扫过了,再不会有人知道,这时候只怕是我自家掌柜都不知我竟是离家了。”
说着两人也不再说客气话了,孟来时只一五一十地讲自己所见所闻,又还有自己的一些猜测。孟本则是在一旁发问,有些事情的细节确实要多多追究,孟来时是只管平铺直叙,而不会掐住重点的。这倒不是他愚笨,这正是他的聪明处了——他一点也不探听顾家对什么信息看重,只是把知道的全带来罢了。
两人交流了一番,虽然来路花了许多时间和心思,孟来时却是只呆了一会儿。孟本还要留他:“大哥稍待,这一回是为了我家东家的事儿帮忙,若是没个招待,这也忒失礼了!况且我也过意不去。”
孟来时却不与他来虚的:“没得法子,我自在这儿多停留就是多一分风险的。至于什么招待的事情,何必急在这一时?我那儿离你这儿近的很,等到日后事情摆平了,你想招待我多少回,我只有高兴的,那时候只怕你还嫌我叨扰太多了。”
第73章
差不多时候的顾家上下也都在关注这件事, 一直在四处写信,或者上门与人联络关系的顾周氏先不说。祯娘与苗修远等几个人也是谈论起这件事来了——要知道这三人原本是为了‘国色’的生意而来, 却是随口一句就聊起了自家与那些养珠户采珠户开战的事儿。可见家里表面上依旧是各司其职, 只有孟本那一系奔忙, 其实暗地里已经是沸反盈天了。
其实这也不稀奇, 毕竟一荣皆荣一损皆损的。若是这一回珍珠大战赢了,顾家就要新上一个台阶,其他各处生意也能靠着珍珠的收益大扩张。若是输了, 那么其他生意也没有独善其身的道理,毕竟都是一个东家的生意么。
祯娘一开始就问道:“你们对着珍珠生意可是熟悉?”
苗延龄三个人是你看我我看你——苗延龄是不必说的, 他当时随着孟本在海中洲做过一段时候的差事,自然是知道一些的。就是另外两个也不简单, 刘文惠和宋熙春都是浙江人,浙江太湖珠的名气都不用再说了。就是不大了解,应该也能说出个一鳞半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