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她哭完,洛嬷嬷方道:“夫人,你沦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却怨不得你的夫君,得怨你自己。”
林氏睁大双眼,惊疑地看着对方。
“你年少时沉溺于情爱之间,嫁了个并不匹配的丈夫,对方看中了你的家财和容貌,但却轻视你商户出身。你却浑然不觉,只是全心全意贴补对方,让你的夫君丝毫没有担当,靠你的嫁妆度日竟成了习惯。夫君富贵了,你又不会打理后宅,小妾、庶子庶女们都管不住,夫人们的交际往来也应付不来。”
好强的林氏脸上有些挂不住,娇娥静静地握住了阿母的手。
“年少恩爱甜蜜时,男人自然觉得你千好万好。当他觉得已经不再新鲜,便会开始挑剔你的缺点。你若是再不为自个和孩子们筹划,只怕日后更加艰难。”
颤抖着嘴唇,林氏道:“他怎么能这样对我。我是他的结发之妻,为他生儿育女,为他付出了这么多。”
洛嬷嬷眼中闪过一丝怜悯,但还是说出了真相:“世间本就对女子严苛,休弃妻子就有七种办法。你年少时没有擦亮双眼,找对人,若是嫁给商户或者农家大户,凭夫人的容貌,只怕会舒心如意。年长之时,又没有学会抓住夫君的心,让小妾们敬服。这些都没有做对,又没有学会借用世间礼法和舆论来立身,今后夫人的孩子该怎么办?女子不得丈夫的宠爱,孩子也会遭到厌弃。”
林氏被这话打得身子瘫软下去,臀部重重地压在脚后跟上。
“夫人很久没有修眉了,装扮也不是长安时下风行的,就连发髻也已经过时。夫人虽然天生丽质,但美人不打扮,看久了也不觉得美貌了。注重容貌也是女子该做的事。”
娇娥睁大眼睛,笑着道:“阿母,快谢过嬷嬷,她愿意帮助我们了。”
林氏方会过意来,伏在席上,求道:“嬷嬷教我。”
☆、第8章 无欲则刚
当马蹄踩在长安城城道上时,娇娥出了一口长气,总算不用再受颠簸之苦了。
林氏掀开帷帘,朝外望了望。
娇娥没话找话道:“阿母,我们该给马车里配上几个厚垫子,洛嬷嬷一把年纪,坐这么颠簸的路来咱家,骨头都要散了。”
“嗯。”,阿母并不回头。
“阿母,还要去弄些冰盆,天气热,垫子厚,虽然不颠簸了,但是更燥热。”
“嗯。”,阿母仍是不回头。
娇娥皱了皱眉毛,洛嬷嬷答应了阿母,半旬之后来做教养嬷嬷。束脩要得不高不低,一年八百钱。阿母本应高兴才是,却一路上紧锁双眉,一语不发。
洛嬷嬷对阿母的症结,开出了四个字的药方:无欲则刚。
当时阿母愣了半晌,落下泪来,道:“怎能无欲?眼下我这般难过哭闹,为的也无非是如何挽回夫君的心。家中孩子尚幼,怎么能离得开父亲的爱护。娘家的绣纺又怎能不依靠夫君官职的庇护?”
娇娥也觉得阿母这样爱父亲,怎么能做到“无欲”二字?
“武帝时期的李夫人,美貌如天仙。通音律,擅歌舞,深得帝宠,却从不眷恋。她生病时,便用各种法子推托,不愿让武帝见到她的病容。直到临死时,都狠心没有让武帝见她一面,只求武帝善待她的家人和儿子。李夫人说:“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驰。”。武帝念念不忘,为她做下了《李夫人赋》,将她的哥哥封了将军,对她的儿子厚爱有加。李夫人逝去多年,武帝还广求方士,只为能在梦中见李夫人一面。这便是“无欲”二字的体现了。”
喝了口茶,洛嬷嬷继续道:“武帝的元后是他的表姐,陈阿娇。当年武帝立下誓言,要金屋藏娇,可最后整日撒娇痴闹的阿娇被打入冷宫,善解人意、歌妓出身的卫子夫做了皇后。后来卫皇后年老色衰,太子据被江充逼反,死在郊外,卫子夫便一根白绫自尽,免受折辱。”
阿母的脸色变了又变,娇娥也觉得身上发冷,对男人的善变产生了恐惧。她不由得想到了大表哥林天,林天会不会像武帝一般,又或者像父亲?
洛嬷嬷叹道:“这便是同一个男人了,这便是男人了。若是夫人对夫君做不到“无欲”二字,虽然不如冷宫中的女人那般凄惨,却也日子不会好过罢了。”
看着母亲的背影,娇娥想,阿母能够做到对父亲无欲吗?
林氏的阅历要比娇娥多,许多事情不是不懂,而是没有去想。年轻时的美好难以割舍,林氏总觉得如今的赵义只是忘了当年,总会有一天,赵义会回头,看得见自个一直在原地,在等他。
可洛嬷嬷的话,打醒了林氏。
出嫁前,母亲抱着自个抱怨,为什么要找个野心勃勃的读书人,又自我埋怨家贫耽搁了这么漂亮女儿。林氏眼眶湿润了,母亲坚持要将绣纺的一半给自己当嫁妆,就是担心女儿被情爱迷惑到无路可走吧。可是,最终还是辜负了母亲的一片心,绣纺的收入大都贴补到了小妾和庶子庶女们身上,过得这般卑微,幸福吗?这是自个当年死活要嫁给赵义要的吗?
女儿的话,洛嬷嬷的话,让林氏的心像烧滚的开水。
马车直直朝着未央宫北阙的尚德里驰去,赵家便在此地居住,许多高官大族都居住在这一带,这里又被称之为“北阙甲第”。
当年,这一带的宅院价格还不算很高,为了赵义日后的发展,林氏咬咬牙,买了下这所大宅,眼下已是有市无价。
林氏不想现在就回府,也不想现在看见赵义这个人,便命马车转头上了横门大街,直直朝东市行去。
武帝时期,大兴土木建设长安城,又下诏迁移世家大族和秩俸二千石以上的高官家族到长安居住,自此长安城变得异常繁华。
居民日益增多,大都集中在城北,有一百六十个“闾里”。著名的“长安九市”则在城西北角上,由横门大街相隔,分成东市三市和西市六市。东市是商贾云集之地,西市则密布着各种作坊。
“阿母?”,娇娥吃了一惊,看着林氏。
林氏的嘴角扯出来一个微笑:“娥儿,许久没有出来逛逛了,不如今日在东市看看有无喜欢之物。要是有时间,我们母女再去西市看看。”
赵义一直有千石之志,对妻子和孩子的要求也是要讲究身份,不能像市井人家一般,随意在东、西两市行走。林氏已是多年没有去绣纺看看,都是大哥叫人捎带绣样和份子钱。
娇娥长这么大以来,还从来没有去过远近闻名的“长安九市”,倒是每每听乳母夏婆子念叨,想象过九市的繁华。
她近近依着阿母,不再说话,阿母要做什么,陪着便是。
还没有驰进东市的通道,便听到热闹的嘈杂之声,娇娥兴奋起来,双眼睁的老大,林氏看着她怜惜地笑了,摸了摸她的头。
驰进市门,又进入了长长的通道,通道两边都是高达五重的木楼,里面全是陈列各类货物的商肆。看起来非常整齐,有序。最下层是堆放货物的店面,类同于家中存放粮食的仓房。
娇娥的两只眼睛要忙不过来了,林氏指着高处的旗亭道:“这便是管理市井的官署了。看到挂着的那面大鼓了没有?击鼓开市,击鼓休市。”
“这里的商贾都登记入册,有了市籍方能做生意,但也需要向官署缴纳市租。每个市都有市令,京兆尹还有专门管理市令的属官。”
“你看这里有许多外地人,他们在这里采集货物后运回去买卖,每年来回数趟。有人专门卖臭鱼、卖豉酱都成了名满天下的富甲了。”
一说到这些,林氏便满脸发光,眉飞色舞。
娇娥奇怪地问:“阿母怎么知道的这般详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