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阁之中。
张四维向董中书问道:“太后遣人来有什么话要与本辅说?”
董中书道:“太后传话说,近来朝野上下舆论纷纷,大有借潞王大婚来指责陛下之势。太后担心朝局是否会有变化,大臣们想要借机就此生事?”
张四维闻言,思量了一番道:“转告太后,就说本辅处置不周,以至惊动太后圣听,实乃本辅之失职。不过朝野议论终是难免,但无伤太后与陛下之圣明,这等不实之言本辅会竭尽全力安抚,肝脑涂地以报答太后的知遇之恩。但眼下朝局尚在本辅掌控之中,请太后放心。”
董中书称是一声,正要出门,张四维复道:“慢着,本辅还是手书一封,解释清楚。”
张四维提笔写完信后,让董中书拿去递给内官。
董中书不久回到东阁道:“元辅,信已送去,并塞了五百两。内官说会竭力在太后面前说过元辅的好话。”
张四维缓缓地点头。
董中书讥笑道:“太后,陛下终于有些明白要借重内阁来弹压百官,而不是如当初用言官来遏制内阁。不过现在才发觉,不是明白得太晚了吗?”
董中书这番话里,大有长出一口恶气之感。
张四维闻言在窗边看着空旷皇极门广场,以及远处的归极门道:“方才张学颜有一句话倒是说到本辅的心底。”
“相爷是什么话?”
“他说,官当至我们这地位,手中无权,与死无异。”
董中书闻言道:“此乃至理。故我不杀人,人就要杀我。”
张四维徐徐地点头问道:“家中可有来信?”
董中书道:“张顺刚才从老家回来了,他说二老爷已是延请名医给老太爷医治,仅是名贵药材就费了几万两银子。不过二老爷说世上无必治之病,也请老爷你早作准备。”
张四维道:“未雨绸缪也是应当,本辅守制要有二十七个月,朝堂之事可不能放。”
董中书建言道:“若是相爷守制,朝廷必会推阁臣,阁臣人选不可轻忽。还有相爷不在朝堂这二十七个月,大大小小之事也要托申时行关照才是。”
这时外头禀告道:“相爷,李植,江东之及科道官员在外求见。”
听到这几个名字,张四维也是不愿理睬。
董中书道:“相爷,他们好歹是你的门生,不如一见。”
景仁宫。
景仁宫为东六宫之一,素来为后宫嫔妃所住。不过因当年明宣宗的第一任皇后胡善祥被废后,就住此宫,所以后来宫内嫔妃一直以为此宫不吉,不喜住在此宫之中。
所以景仁宫被赐予刚刚诞下皇长子的王恭妃。
眼下天子正至景仁宫探视皇长子,王恭妃以及宫内人都毕恭毕敬侍侯在旁。
天子看了一眼身旁的恭妃,眉头一皱,当初对恭妃他只有欲念,却没有喜爱之情。临幸后却让恭妃身怀皇嗣,因此事天子被太后,百官,强行让他承认恭妃的身份。
这对于皇帝而言,当然是大失颜面的事,恭妃还是他母后的婢女,难免会被饶舌之人说成淫(协和)乱母婢。
但现在皇长子诞生,举国同庆,他也不得不接受了恭妃的身份。甚至身为皇帝,他也不得不屈尊,试图重新接纳恭妃。
但天子怀抱着皇长子,看了一眼身旁的恭妃心底就是厌烦。
这厌烦,一是因恭妃身份低微,平日与她没什么话好说。
其二是因恭妃与后宫的嫔妃永远是如此,面上对他都是百依百顺,但心底因他天子的身份,终是心底有所距离,疏离,甚至保持警惕。
她们与天子每说一句话都是想过几遍,小心翼翼地生怕得罪,缺少了许多诚恳。后宫里唯有真挚直率的郑贵妃给了天子一份与众不同的感觉。
其实天子也是自嘲,不说嫔妃,大臣们不也是如此,面上各个忠君奉国,大公无私,内里却一肚子坏水,整日试图蝇营狗苟。
天子将皇长子交给一旁的宫女,心底却想到朝堂之事,大臣里真正能为江山社稷考虑,不以朕喜怒为迁移的,恐怕也只有已过世的张居正,严清,海瑞,还有林延潮了。
或许还有其他大臣,但朕却不敢肯定。尽管如此,但这样的大臣实在……有时候太不给朕面子了。
天子想到这里叹了一声,顿觉得兴致全无,当下起身。
恭妃见天子欲走,连忙道:“陛下,不留在臣妾这里用膳吗?”
天子摆了摆手道:“不了,朕还要去郑妃那坐坐。”
恭妃脸上失望的神情一抹而过,然后从宫女手里抱过皇长子道:“是,陛下,洛儿还不与你父皇告别。”
天子看得清楚,身处帝位,他比他人更容易看透人心,但也更容易为人所蒙蔽。不过恭妃那一点小心机怎逃过他的眼睛,但对皇长子他毕竟还是有一份亲情在其中。
天子对皇长子笑了笑道:“过些日子朕再来看你们母子。”
就在这时,外头禀告张鲸求见。
天子一见张鲸即问道:“如何?林延潮写了伏辩了吗?”
张鲸当即跪在天子面前,双手高高奉上一书帛,头却压得低低的:“陛下,奴才无能。”
“这林延潮竟一而再,再而三地辜负朕的好意?他当真要学海瑞?”天子满脸怒色,从张鲸手里接过书帛,扫了一眼后当场失声道:“这是血谏?”
张鲸不断叩头地反复道,奴才无能,奴才该死。
天子将血书一展,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了下去,看完后正要说话,却发觉声音已是沙哑,如什么东西咽在喉头,竟让他说不出一个字来。
天子过了好一阵才缓过来,然后道:“由着他去吧。以后朕不会再给他机会了。”
张鲸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