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也没让看客失望,她鬓边簪着一簇用桃花扎成的头花,其余不用半点装饰,反倒是清极反见妖。至于脸上,她本就是以肤色雪白闻名,竟连妆粉也没用,只用胭脂把嘴唇涂得红通通的,额间画了一朵半开桃花。
这样的打扮,又抱着一把琵琶,轻轻弹奏一曲《桃花人面》,当真有让人惊为天人之感。就连旁边都听得见有人议论道:“已经二十三四了罢?竟然还是这般雪白的面皮,不愧是‘素面朝天’。”
‘素面朝天’是唐朝的典故,唐朝杨玉环的姐姐虢国夫人,也是天生丽质,自恃美貌,即使进宫觐见唐玄宗,也只是淡淡地化一下眉毛而已。‘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这首诗就是说的这个情景。然后又衍生出‘素面朝天’这个说法,‘天’指的就是皇帝。
至于香云儿,从年轻时也不甚化妆,只是用黛粉加重一下眉毛颜色,再用胭脂染一染嘴唇罢了。她肤色格外雪白,这般打扮反而显出她十分颜色,与别不同起来。出名后,大家都说她这是‘素面朝天’,也就传扬开了。
大家惊讶的是她‘已经’二十三四了,还能这般。这不是古代女子老的快,而是妓.女这个行当容易衰老,昼夜颠倒,终日酒水不离,还有许多其他缘故,使得她们往往二十五岁后就完全离不得胭脂水粉了。而香云儿居然还能‘素颜’,可不是叫人惊奇。
宝茹心里倒是有些解释,一个是这香云儿天赋异禀,就是皮肤天生比别人好些,另一个原因她也是脱口而出:“我猜她以前少用那些粉儿也是有用的,听说有些粉看着好,但是用了老的快呢!”
古代女子的化妆品里有很多天然成分,但同时也有许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存在。譬如水银、砒.霜、铅粉等。特别是唐代女子,她们的脸妆就是一样样有色金属往脸上涂抹——而有色金属对脸的摧残,就是完全不懂化学的宝茹也知道绝不是好的影响呀。
如今化妆不像唐时那般夸张,各样颜色涂抹,但是好些胭脂水粉宝茹依旧不敢乱用。譬如妆粉,她平常用茉莉花种子磨成粉做的,虽然不好保存,但至少安心,偶尔大方一回就买珍珠粉——贵是贵了些,但是实在物有所值。
说实在话,一些妆粉胭脂里含着妨害自己的物质,难道这些少女、妇人一点也不知?就是自己不知,外头一些大夫、太医也该提点过。只不过这有什么用,女人之爱美,从来就让人惊讶。不说此世,就是上辈子,急速减肥摧残身体的人还少么。
只是这些念头也不过是在宝茹心里打了一个转儿,这种事情她又没法子扭转,多想也是无益。于是丢开手去,和众人一起看台上名妓们接着献艺。
之后出场的都不是籍籍无名之辈,譬如金陵秦淮小八艳的另外一位小桃红,最擅长箫管,一旦吹奏,满场呜呜然之声,原本热闹场面竟立时不同。譬如湖州本地名妓金喜儿,最擅长的就是一把琵琶,但她与别个不同,弹奏来就是金戈铁马之声,直教人热血沸腾。还譬如扬州瘦马出身的小春,不爱红妆爱武妆,作男儿打扮唱秦腔,竟是男儿也不及了。
人物种种各不相同,倒是让宝茹大饱眼福,直到夜色越来越深,压轴的也要登场,已经有些困倦的观众也立刻精神起来——只剩下‘色艺双绝’薛静、庆云班葵官、金陵小八艳之首董清儿三位了。
这三人全都是一时之选,只见千呼万唤之中最先出来的正是薛静——宝茹知道她定然是不能上位了。本来她就不如另外两个声势大,如今又是先出场,这正是做了绿叶才会这般安排呢!
不过这位号称‘色艺双绝’的薛静确实不负素香那样推崇,轻弹月琴,轻声慢语唱新词,而其声清澈悠扬,且这曲这词亦是她自己所作,赞一句才女绝对当的起。
之后上来就是庆云班葵官,不同于她的后辈刘三儿,明明十五岁却常唱幽婉哀怨之声。她就算是年纪渐长依旧唱小花旦,活泼俏丽。一曲《骂情郎》听她唱来,虽然是句句抱怨责怪,但想来那些男子是宁肯日日被骂的。
最后登台的正是金陵秦淮小八艳之首的董清儿,她今岁正是十八,既不青涩,也不见颓势,正是最美最风光的年纪。据说只单论美貌,她可称得上江南第一——若是考虑到江南人一惯看不上江北的习性,称之为天下第一也是有的。
虽然这时候的名妓不是单看皮相就能定出来,非得有出众才艺、优美仪态、优雅谈吐等不可。但是对于她们而言,美丽依旧是最锋利的一把武器。所谓持靓行凶,刺穿男人虚伪的矜持,也摧毁其他女孩子做作的客气。大多数情况下,对于一个妓.女来说,拥有了美丽,就拥有了一切。如果没能无往而不利,那只能说明你的美丽还不够而已。
那这位名满天下的董清儿一上场,宝茹立刻就肯定她会是这一次的桃仙娘娘,只因为她已经漂亮到了可以无往而不利的程度。如果说宝茹生平见过谁能与她争锋,那就只有再长几年的丽华了。
宝茹想到这儿砖头看了丽华一眼,不,她在心里摇头,就是丽华再等几年也不会到这个程度。这并不是美丽的问题,而是她们长期浸淫在这个要无时无刻展示美丽的行当里养出来的一种风姿。这样的姿态对她的美丽是有加成的,所以丽华即使生的不输于她,但依旧没有她那么美丽。
董清儿的才艺是跳舞,但是宝茹已经全然不知她跳的好不好了——是她才艺不好吗?不是的,她并不比其他献舞的姑娘差,但是她的美貌盖过了她的舞蹈。舞蹈大家或许会可惜,觉得她生的平凡些会更好,但是作为她对手的那些女孩子只能咬碎一口银牙。
被美貌盖过舞蹈的风头又有什么关系,难道这是在选才艺最好的女子吗?甚至这也不是在选最美貌的女子。但是所有人都能肯定,美貌当然比舞蹈是更重的砝码。
等到董清儿下场,观众看客,这才歇了心神。上头不会让场面冷下来,自然有杂技、花火会等可看。但是往常这些最热闹、最吸引人的都被大家抛到脑后了,大家都趁着这个空儿回到桌旁,稍稍休息,吃些酒菜,只等着一会儿后揭晓今日的桃仙娘娘。
宝茹等人也回桌旁,这半桌席面上了这许久,好在下头有银盒子盛了烧酒燃着火热着,不然真是不能吃了。
宝茹夹菜吃饭,对姚太太道:“娘怎不去看这热闹?多难得在湖州办一回,以后可是难得。况且已经来了,却未曾往前凑着清清楚楚看一回,这是图什么,还不若与爹一同在家里消遣呢!”
姚太太让廖婆子给宝茹和丽华去要一碗滚滚的鱼丸汤——这时候乍暖还寒的,正是要吃些热热的汤才好。转头才与宝茹道:“那是你们小人家才爱看热闹,我哪里爱这个!是你爹买了位子,只你一人过来我不放心罢了。这大晚上,又是人山人海的,可要小心。”
姚太太不爱看这热闹是真,按着她的说法,这一个个花红柳绿妖精似的有什么好看的。她能来一个确实如她所说是为了看顾宝茹,但是还有一个没说出口的理由——那就是亲自来看一回这热闹,之后和街坊邻里的太太们闲话,才能不至于没话说。
毕竟大多数交好的太太都要来的话,她不来不就日后只能听别个说话了。况且姚员外买的好位子,那些别家太太都是不如的,她来看,那些人定然都来追问她看得如何,可是能好好说道一番。这种喜欢被人追捧的心情倒是古今一般,不过这就不是能对宝茹直说的了。
说是吃饭,但是这样的热闹里是不能安生的,宝茹吃着饭还与丽华嘀嘀咕咕点评刚才那些美人,最后总结了一句‘大都不如你’,立刻让本来只默默听着的丽华红了脸。
只是不妨让姚太太听见了这一句,立刻敲了敲宝茹的头道:“做什么说话!华姐儿是什么身份,她们又是甚样的人?怎得拿她们和华姐儿相比,实在口无遮拦,该打的很!”
宝茹刚才不过有感而发,纯粹是以美貌论,听姚太太说才想起不妥当。这可不是平日里那些玩笑,若宝茹不是无心说出来的话,确实是有侮辱丽华的意思了,当成是一句厉害骂人话也不差了。
好在丽华知道宝茹绝不是侮辱她的意思,也是因为她没往那上头想,她的第一个想头就是宝茹在赞她美——这是宝茹常常做的。所以才脸红成那个样子。只不过她见宝茹似乎是极为懊恼的样子,便俯身在她耳边道:“也不如你!”
然后飞快地坐好,还冲宝茹眨了眨眼睛,宝茹知道这是她告诉自己‘扯平了’的意思,宝茹自然也是会心一笑。
就在这样的小插曲里,外头画舫高台上又有了动静,宝茹知道这定是最后的大戏要开场了,只拿手帕匆匆擦了擦嘴,立刻就去占位置。也不管小吉祥在后台叫道:“姐儿莫急,先净净手罢。”
宝茹只是回头道:“快过来,我与你们也占了位置。”
几个女孩子又扑到了船栏上,见响起了锣鼓声,这样大的声响就是一个信号而已,大家都知道要开始后就停了下来,换成丝竹之声。幽幽然之中,好些个宫装女子鱼贯而出,她们虽比不得那些名妓,但也都是不俗的。
宝茹见她们都提着一个灯笼,上头写了各位名妓的名号,晓得她们只怕是代表各位名妓的。又见她们后头各跟着一个十岁出头的小丫鬟,各捧着一个大茶盘,上头都放着一些金花——知道这是女客那边已经选定了。
果然下头就有司仪高声说出‘某某夫人赏某某小姐’。这就是选花仙了,今岁是选桃花仙,所以就用黄金打造一朵朵的桃花出来,一位贵客只有这样一朵,给哪个姑娘体面就投入哪个姑娘的茶盘去,这便是‘投金花,选花仙’了。
这一轮夫人太太们评完,倒是薛静占了一点先,宝茹心道:果然不是每个太太都对家主百依百随的,气性上来了,自然只选自己看得顺眼的,反正总不能回家了,为了这样一个外头的对大妇如何吧。
宝茹这边这样想着,那边小红已经说话:“果然是薛静先拔头筹,益州‘女校书’向来规规矩矩,女眷们每回都偏爱她们一些。”
益州自古容易出有名的官妓,特别是自薛涛之后更是讲究才学过人,其中最佳的几个还会被称为‘女校书’。这样的名妓养出来总是比别处的多几分矜持和规矩,在男子中有人喜爱这一类,也有人觉得太过矫情,但是在女眷里头无益更爱这样作风。已经连续几回都是益州名妓在女眷‘投金花’时占先了。
只是女客毕竟太少,更多的金花还是外头爷们投出,薛静还是没可能称为桃花仙的。
果然,那些宫装女子领着捧茶盘的小丫鬟自那些大人物面前走过,那些大人物每投出金花,自然有司仪大声报出。从报名字的频率来看,必定是董清儿无疑了。
第88章 岁月静好
人间四月芳菲尽, 似乎选桃花仙还是昨日的事儿, 但事实是时光已经倏忽之间过去了一个多月。此时满城的桃花却已经谢了, 或者去山中还能见到些许,但终究不再成气候。
一个多月前的热闹像是这桃花一般, 只是盛放了几日, 之后随着各家画舫花船回归原籍, 也就凋谢了。而湖州那些日子可以和扬州比肩的热闹,自然是日久飘散。
宝茹感觉不深, 毕竟她也是要每日上课的, 除了觉得那一日去看选花仙的场面外, 她自然很难察觉那些日子湖州世面有多繁华。但是作为一家百货铺子主人的姚员外却很有感触,拿出账簿算账,嘿!这前后半个月的进账比得上往年淡季时两三个月了。
姚员外心里做着要是每年都能有这一遭的美梦, 宝茹也不知道,她能知道最近赚的多还是姚员外主动提起的。姚员外在饭桌上又一次对妻女吹嘘起了最近赚钱了的好事, 外头却有人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