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干燥且温暖,给了王汀无声的安慰。很多时候,我们需要一个人坚定地告诉自己,你没错。人类是社会动物,总是会忍不住寻求来自社会的肯定与支持。这种温暖,让王汀紧绷着的神经渐渐地松弛了下去,疲惫如潮水一般涌来,轻轻地摇晃着她的身体。这一刻,她成了摇篮中的婴孩,沉沉地睡了过去。
房门被轻轻地敲响了,周锡兵轻手蹑脚地过去开门,迎接上了王汀母亲略带着点儿鼻音的招呼:“吃饭了。”
因为房间里头光线昏暗,王汀母亲又背着光,周锡兵只能看到一点儿她微微有些发红的眼皮,大约是哭的时间太长了,所以有点儿浮肿。不用看清她全部模样,光她站在自己的面前,那种从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疲惫与无力都能感染到周锡兵的灵魂。他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妈妈,这不是你的错。”
一名罪犯施加在一个人身上的罪恶,伤害的是整个家庭。
话说出了口,周锡兵就赶紧出了房间合上了门。他心中涌起了一股说不清的愧疚,好像背叛了王汀一样。她的痛苦,实际上大半要归咎于王家父母。正是他们的失职,加深了她的负罪感。可是看着同样痛苦煎熬的王汀母亲,他又怎么能再开口说出指责的话。
午饭烧迟了,两个女儿都已经睡下了。当着大女儿男友的面,家里的女主人露出个掩饰般的笑容:“哎呀,一不小心就到这时候了。让她们睡吧,女孩子多睡觉对皮肤好。”
周锡兵捧起了饭碗,埋头吃饭,只含混地应答了一句:“嗯,王汀太辛苦了。”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句话一箭双雕意有所指,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意识到王家父母也神情恍惚,好像没有在意到一样。一时间,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是庆幸还是失望了。
饭厅是开放式的,与厨房跟客厅都没有阻隔。即使屋子已经开窗换过气了,烟草燃烧留下的气味依然萦绕在每一个人的鼻尖。王汀的父亲看上去兴致不高,就连动作都有些迟疑缓慢,他与妻子之间眼神也不碰一下,似乎只要交上了眼,痛苦就会弥漫在他们中间。
那个人,那个老陶为什么不能一直待在牢房里头?最不济也别出现在他们一家人的面前啊!函函花了那么长时间才从噩梦中走出来,他们一家人经过了多少年的努力才逐渐摆脱这件事的阴影。他如果永远不出现,时间的流逝就可以将一切都冲淡,淡到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可惜的是,他偏偏又舔着脸凑上门来了。
王家爸爸的怒气简直要膨胀到炸开了。这座城市这么大,函函过年后就会回南城继续实习,不过只在家中待几天而已。以后不出意外的话,函函大概会跟着她姐姐一起留在南城发展,老陶那个老王八蛋根本没必要出现在她面前。他真不知道这人到底想干嘛?还有那个老郑,完全就是缺德冒烟!
筷子重重地落到了碗上,王家爸爸沉闷地嘀咕了一句:“不吃了,饱了。”
一直努力在准女婿面前维持形象的王汀母亲突然间暴怒了,厉声呵斥起来:“你甩脸子给谁看?啊!你耍威风吓唬谁啊?”
王汀的父亲毫无招架之力,连连往后退,胡乱地应付着:“没,我就是早饭吃多了。小周,你多吃点儿。”
他不敢摔门而出,只能躲进书房里头去。
王汀母亲的眼睛又蒙上了一层水光,即使极力隐忍,她还是啜泣出声了。
周锡兵赶紧递上面纸,轻声安慰道:“妈妈,都过去了。”
是的,事情已经过去差不多十二年了,可是他们受到的伤害却不会真正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王汀母亲一下下拍着自己的脸,泣不成声:“我真不该啊,我真不该。”
周锡兵没有出声再说什么,只沉默地不断递上面纸给她。其实作为刑警,他清楚得很,如果那个老陶动了绑架王函来逼迫王家爸爸还债的心思,即使父母都在,他也能寻到下手的机会。况且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哪里会有什么如果呢。
这餐饭,到最后还是潦草地结束了。即使王家爸爸排了好几个小时的队伍,特意为几个孩子买回来的羊蹄筋香气扑鼻,也没能勾引起上桌吃饭的三个人任何食欲。最终,羊蹄筋还是冷了,又被王汀母亲端下了桌。
“妈妈,你歇着吧,厨房我来收拾。”
周锡兵伸出手去准备接王汀母亲端着的碗碟,却被对方谢绝了:“算了,我手上有事情做,反而好。”
她不敢放开了声响哭,怕惊扰到楼上睡着的两个女儿。睡吧,能够睡着了度过这段难熬的时间,对她们来说,反而是好事。她勉强挤出了个笑容来,劝周锡兵道:“你看会儿电视,或者回房去玩电脑。过年的东西我都准备好了,你别担心了。”
作为母亲,她抱歉极了。她没有招待好大女儿的男友。人家大老远的赶过来,甚至连陪自己父母过大年三十都顾不上,到了他们家里头,却碰上了这档子不尴不尬的事情。
周锡兵缩回了手,点点头道:“那辛苦妈妈了,我出去转转。”
王汀母亲脸上的尴尬一闪而过,连忙点头附和:“对对对,出去转转。要过年了,我们这儿还是很热闹的。”
家里头这种气氛,大概这个准女婿也待得别扭的很。
周锡兵笑了笑,没跟王汀母亲再解释什么,径自换了鞋子出门,直接朝街对面的公园走去。
当年的事情对王汀的影响势必非常大,甚至可以说从某种程度上摧毁了她对家庭的依恋。如她这个年纪的女孩,毕业以后独自在外打拼的话,往往都会接受家人的资助,凑齐首付再去买房。周锡兵知道王汀正在看房子,准备挑一套位置偏点儿的小户型,可是她并没有从家中拿钱。从她大学贷款交学费开始,她似乎已经从经济独立开始,完全从家中独立了开来。
直到此刻,周锡兵才能完全理解为什么当初王汀会跟邱阳交往了好几年才意识到不对。以她敏锐的观察能力,按照常理推断,邱家兄妹不应该成功地隐瞒她这么久。只能说,那个时候,她太疲惫,太需要一个肩膀靠一靠了。
周锡兵走到楼下时,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看王汀的窗口。此刻的她,应该还在沉沉地睡着。窗帘遮盖得十分严实,阻断了一切窥伺的目光。周锡兵在楼下站了几分钟后,才大踏步地穿过了马路。
旧历年的年尾,街上热闹非凡。靠近公园的空地上,更是支起了不少临时摊位,上面摆放着林林总总的各色年货,全都花团锦簇,一派热闹非凡。不远处有城管执法车停在路边,上头的工作人员却懒洋洋地靠着车椅发呆,居然一个都没下来驱赶小商贩。商贩们也毫不畏惧城管车,继续吆喝着张罗生意。
周锡兵穿过了这一派的热闹非凡,在公园门口出示了自己的身份证进去。天气虽然寒冷,但午后的太阳照在人身上却是暖融融的。公园当中有不少游玩的人。周锡兵一边走着,一边观察周围的环境,查看有没有形迹可疑之人。
那个老陶究竟是出于什么心态,热脸贴上冷屁.股一样地非得凑到明显不欢迎他的王家人面前去?如果是案子还没有判的时候,采取这样的策略获得受害者及其家属的谅解,从而获得从轻发落还情有可原。可是他已经服刑完毕,根本没有再登门的必要。王家人需要的不是他的忏悔,对于他们而言,他彻底从他们面前消失才是最好的选择。
公园里头人来人往,周锡兵的脑海中也展开了一张公园的地形图。这张平面示意图就摆放在公园的入口处,不过入了周锡兵的眼,就直接成了立体景观。他大踏步地朝公园的小山上走去。果不其然,那两个中年男人还站在那里。
老郑劝着老陶:“行了,我们心里头都有数,你那会儿也是被逼急了。谁不晓得你最喜欢函函啊,你就是资金周转不开,急着逼老王出面给个说法而已。”
老陶的眼睛直勾勾的,还盯着王家的房子看,目光恨不得能穿破砖墙一样。他口中讪讪的:“我就是想跟孩子道个歉。”
周锡兵没有立即走过去,而是站在旁边听他们说话。那起绑架案发生后,王汀的父母并没能拿出钱来付赎金,因为当时他们的确没钱了。就连匆匆赶回国内的机票钱,都是问朋友借的。他奇怪的是,按照当时老陶跟王汀父亲的关系,前者难道还不知道后者手上是真的没钱了吗?
老郑还在劝说老陶,后者却跟不愿意放弃一样,始终嘟囔着:“我就是想跟她说句对不起,当年是我不应该。”
“你这个人啊!”老郑肚子饿得咕咕叫,也不耐烦起来了,“何必呢!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在牢里头吃的苦头也不小啊。再说当年你也没少了孩子一根手指头,最后钱也没拿到一分,你也没捞到好处啊!”
老陶讪讪地笑:“那个啊,总归是我不对啊。”
周锡兵沉下了脸,十分不满王汀父亲的这位朋友。什么叫做没少了孩子一根手指头又没拿到赎金?听他的口气,活像是绑架犯才是受害者一样。他那十几年的牢狱生涯也是被王函害的一样。
相类似的话,他十多年的职业生涯中已经听到过无数回。诸如“你都害他(她)坐了牢,你还想怎样啊?”之类,多不胜数。仿佛坐了牢受了惩罚,受害者遭受的伤害就从来不存在了一样。
他走出了松树林,站到了这两个中年男人面前。老陶一直眼睛朝王函的卧室方向看,所以先见到了周锡兵。他本能地瑟缩了一下,露出个讨好的笑容来。多年的牢狱生涯似乎已经在他身上打下了惊弓之鸟一般的烙印。他下意识地将手中的袋子往周锡兵面前送了送,近乎于谄媚地开了口:“枣子很甜,你尝尝?”
老郑猛的抬起头,注意到了周锡兵的存在,一时间也有点儿讪讪的,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周锡兵没有看他,目光只落在老陶的身上:“我岳父母年纪都大了,禁不起惊吓。以后,我不希望任何人打扰他们。”
老郑尴尬地出了声:“这哪是打扰呢。老陶是诚心诚意登门道歉的。多少年的事情了,老陶吃了这么多苦头,孩子也没受到什么伤害,何必要跟生死仇人一样呢。”
周锡兵的目光没有从老陶身上挪开,话却是对着老郑说的:“我现在打断了你的腿,我坐牢了,你的腿还是瘸的。犯罪受惩罚是天经地义,不是受害人欠了你们的。”
老陶瑟缩了一下,没敢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