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朱氏本是在茶楼中唱曲儿的,何时来的云家集已经说不清了,只知道她姓朱,人长得好看,曲儿也唱的好听,就是脾气有些拧。
初来云家集时,就有人相中朱氏,提出要将她娶回家中好好安置,但这朱氏却只肯做妻不肯做妾。
这家中条件好一些的,多半已经娶妻生子,就算没有,也不会允许自家的儿子娶一个在茶楼中唱曲儿的女子做正房。贫苦人家,没有娶妻的男子倒是很多,可朱氏自称来自贫家,不愿再跟人吃苦,愣是一个都没瞧上,直到遇见王江,才算是凤凰落架,有了好的归宿。
“那这厨娘又是如何与这朱氏认识的?”
“此事说来话长。据旁人所传,是有一回这朱氏在茶楼中唱曲儿,被几个混子泼皮给瞧上了。这几个人明明喝的是茶,却偏偏要装作酒醉趁机轻薄朱氏。有个汉子看不过眼就出面帮了朱氏一把。谁知竟被这些人给嫉恨上,没几天,这些人就趁着那汉子独自一人时,将他驱赶到暗巷中活活打死。朱氏听说了这件事,知道此事全都是因为自己而起,于是就用计谋将那些人诱骗到一处客房中,利用自己的美色使他们说出了实情,而当时官老爷就坐在相邻的房中。真相大白,那些人自是无一逃脱,全给关进了大牢。厨娘就是那个汉子的遗孀,是被朱氏带进王家的。所以,刚刚李兄说的没错,这厨娘与朱氏的感情,的确有些不同。”
“我只记得这厨娘似乎并不多言,但面对着朱氏,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几分不容朱氏拒绝的意味。只是当时,我并未放在心上,以为这厨娘跟鹿大娘一样,都属于那种脾气大,爱操心的人。却原来,这朱氏与厨娘之间还有这样的故事。”
“这个故事连小的都没有打听出来。”李茂揉了揉鼻子。
“李兄不知道也是正常的,因为这些事,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提及了。若非刚刚听见夫人与李兄你的对话,阿牛自个儿都快要忘记了这些事情。”
“我虽未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按说,这厨娘应该是要记恨朱氏的,毕竟自己的丈夫是因为管了朱氏的闲事才死,但朱氏事后的所作所为,又让身为苦主的厨娘无法挑剔。我若是厨娘,虽未必再恨,但这心中也一定不会对朱氏满怀感恩。”
“小的瞧着那厨娘也不像是这种宽宏大量的人,那日在胭脂铺时,她虽表面上恭敬,但眼中却带着几分藐视朱氏的敌意。没准,这明面儿上,是厨娘敬着朱氏,但暗地里,说不准是朱氏让着厨娘。小的刚刚有句话说错了,这厨娘可不能跟咱们家的鹿大娘比,鹿大娘是嘴上说着掌柜的,可私心里绝对是拿掌柜的当主子一样的敬重着。”
“我倒希望鹿大娘是只把我当家人,而不是当主子。”刑如意微微苦笑,摇了摇头:“这汉子仗义相助救了朱氏,却惹祸上身,丢了自己的性命。从厨娘的立场来看,她怨恨朱氏,恼怒朱氏,甚至是嫉恨朱氏都是正常的。毕竟,自己好端端的一个家,都是因为朱氏这个红颜祸水才散掉的。若是厨娘这心眼再小一些,没准还会顺带着把朱氏寻了个好人家也给嫉恨到心里,日子越久,这心中也就越是不平。”
“那是,自己的丈夫为了救你个狐……小妖精死于非命,你呢,倒是顺风顺水的嫁了个好人家,还成了少奶奶,凭什么?”李茂学着街头蛮横妇人的模样,插着腰,做出一副嫉妒的,恨恨的表情来,只把刑如意和阿牛看的想笑。
“朱氏呢,未必不清楚这里面的事情,她将厨娘带回王家安置,无非也是冲着厨娘的丈夫曾帮自己解围,最后还身遭不测。所以她尽了自己的义务,先是利用自己的美色,将伤害恩人的凶徒一网打尽,这说明朱氏是有勇有谋且知恩图报的女子。再者,这官府里头的老爷可不是说请就能请出来的,也未必就能清明断案,眼下小乞丐就是个例子。当初,朱氏之所以能够把那位老爷请到客房隔壁,付出的也肯定不止银子那么简单。从朱氏这一面来看,她也算是倾尽全力,竭尽所能的去回报当初厨娘丈夫的那一助之恩了。
朱氏是个聪明人,她也知道厨娘未必会对她所做的事情心持感恩,所以不管明里暗里,她对厨娘都是以礼相待,也给予诸多的包容。甚至,还特意的将厨娘安排到了一墙之隔的客院居住。这些都是朱氏的好意,即避免了厨娘住在王家的不自在,给予了厨娘更多的活动空间,也避免了两人相见的尴尬,但厨娘心里未必是那么认为的。
现在,我这第二个问题来了。若厨娘是深夜被朱氏唤到主院的,那朱氏为何不等厨娘到了之后再离开?在王家,除了男主人王江之外,还有谁,还有什么事情足以让朱氏离开的那么突然,以至于这样寒冷的冬夜,竟连袜子都没有顾上穿?第三个问题,厨娘被害是在朱氏遇害之前,还是在朱氏遇害之后?”
“朱氏脚上没有穿袜子,这说明她是临时起意出的门,或许出门的时候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自己会走的那么远,所以没有穿袜子,也没有和厨娘打招呼,因为朱氏认为自己去去就回来了。至于这厨娘被害是在朱氏遇害之前还是遇害之后,这个问题小的回答不了。小的还记得掌柜说过,这死人也是能够说话的,谁前谁后,只要看过这厨娘与朱氏的尸体自然就明白了。”
“你以为这云家集是神都洛阳,以为这云家集的官府衙门是京师府衙,咱们说进就进,说出就出的。死人是能够开口说话,可眼下,我们不是见不着这死人吗?再说,咱们也就是随便的聊一聊,猜一猜,既不是要帮那个小乞丐喊冤叫屈,更不是想做青天大老爷帮其翻案,何必说的那么正儿八经的。”
“明明就是掌柜的认真了,还说咱们正儿八经的。”李茂说着撇了撇嘴,抡起鞭子使劲的甩到地上,接着喊了一声“驾!”
“盛唐民风相对前朝来说,对于女子宽容了许多,但即便再宽容,这正常人家的女眷也是不宜赤脚见客的。莫说是外人,就是在自己夫君和爹娘面前,也有些失仪。不过要求归要求,规矩归规矩,在穷人家,是没有这些讲究的。
也不是没有讲究,而是实际情况不允许。例如在农家,未出嫁的女子和出嫁后的妇人,也要与男子一样下地干活,家中银钱不多,为了省下置办鞋袜的钱,在天气尚可时,也会选择赤脚下地。可即便是在农家,这寒冬腊月的,也不至于光着脚走路。
所以,阿牛猜测着是不是也有这样的一种情况,朱氏她压根儿就没有活着走出那间卧房,厨娘是在朱氏遇害之后到的主院,正好碰见了从里头走出来的凶手,且那凶手也是厨娘认得的,所以才让凶手动了杀机。
换句话说,那凶手或许真正想要杀的,只是朱氏一个人。”
阿牛说完,用颇有些不自信的目光看了看刑如意。刑如意轻嗯着点了点头,阿牛出了一口气,正想要再说些什么,忽觉得马车又停了下来。抬头看时,前头的棉布帘子正好掀开,一位倚门而立的老妇人映入他的眼中,让他不自觉的便站起身来,“砰”的一声撞到了头。
“你们是谁?到这山里做什么?”老妇人的眼睛虽然瞎了,但这耳朵却十分灵敏。听见马蹄声,便知道来的不是寻常山客。“若是迷路的,请顺着来时的道路往回走,到第七个路口的时候,往右拐,走不了多少时候,就能看见镇子;若是进山寻找山货的,也请回去,诸位别看这山上草木茂密,实则没有什么野物。莫说现在是冬季,就是夏秋时节,这里也都是静悄悄的,连只鸟儿都看不见;若是采药的,请顺着我家门前的这条小路往南边儿走,翻过两座山,就能到野药谷。那里长着犁头草、荔枝草、矮地茶还有一些白毫,虽不明白,却也能卖些钱;若是去看那娘娘庙的,就请回去吧,那庙中不吉利,也没有什么可看的。”
“娘,是我,阿牛。阿牛带了一位女大夫回来,她可以帮您治眼睛。”阿牛说着,跳下马车,走到老妇人身旁:“夫人,这位就是我娘。平常,这山里也经常会来些人,我娘的眼睛看不见,听见马蹄声,就以为是那些陌生人进山来了。夫人您别介意,请家里坐吧!”
虽知道老妇人的眼睛看不见,刑如意还是略带腼腆的笑了笑,轻手轻脚的走到老妇人跟前,也挽住了她的另外一只手:“阿娘您好,我叫如意。听阿牛说您的眼睛不大好,正好我学过几年医,且也是治这眼睛的,所以阿牛就请我过来帮您看看。”
“如意啊,是个好名字,想来你的爹娘也是希望你事事如意的吧。”老妇人说着,拍了拍刑如意的手。低头时,她闻见了刑如意身上的胭脂香以及夹杂在那些胭脂香中的淡淡的中草药味儿。她紧蹙的眉头舒展了一些,虚握着刑如意的手腕,带着她往屋里走:“乡下地方,又是在这山野地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来招待贵客。阿牛啊,你赶紧的把咱们采的那些野菊花拿出来。夫人别看这野菊花不精贵,但喝起来味道还不错,且清热去火,最是适宜这种干燥的季节。还有,那些存着的山货也都拿出来吧。夫人难得来一次,又是个会看病的贵人,说什么也得好好招待才是。”
“多谢阿娘,只是山货什么的就不必了,才刚在家中吃过萝卜糕,如今这胃里还涨的慌。野菊花泡茶蛮好,正好清一清这肠胃。”
“夫人也爱吃萝卜糕?”
“爱吃是爱吃,只是做的不怎么样。”刑如意说着,瞟了一眼灶台。
正文 第301章 泥菩萨(9)
在灶台的边儿上,搁着一只青色的盘子,盘子中还盛着一些正在冒热气的萝卜糕。看情形,这些萝卜糕都是刚出锅的,虽不如自己切的精致,但色泽与香味却比自己做的好一些。
“如意能尝一块那萝卜糕吗?”
“能尝能尝,若是夫人喜欢,待会儿走时,我让阿牛都给夫人您装着。”
“不必!不必!我只是瞧着阿娘您做的这萝卜糕比我做的那些要好,想尝一尝,看看自己的不足在哪里?是不是在制作的过程中少放了什么东西,亦或者是在制作的过程中某个地方出了纰漏。”
“萝卜糕而已,哪有夫人讲出来的那些道道。”老妇人摸索着走到灶台边,将整只盘子都端起来递给阿牛:“快拿去给夫人尝尝。我这萝卜都是自个儿种的,这土壤不同,气候不用,长出来的萝卜也会有些不大一样,做出来的萝卜糕味道上有些差别也是正常的。”
刑如意轻轻的咬了一口:“阿娘做出来的萝卜糕果然好吃,看来不是我做的方法不对,而是我买回来的萝卜不对。”
“这无妨,萝卜我家多的时,让阿牛送给夫人一些,保管这整个冬天都让夫人您吃上萝卜糕。”老妇人说着,坐了下来:“我虽不常去云家集,却也知道这集上原本是没有女大夫的,尤其郭家藏了那个药方之后,这看病行医的大夫就更少了。不知夫人师从何人,又是打那个地方来的?是要在咱们云家集上常住呢,还是临时路过?”
“娘,你问夫人这些做什么?”阿牛明知道老妇人眼盲,仍是嗔怪的看了她一眼:“夫人是好人,不是咱们从前遇到的那些。您摸摸我这手,就是刚刚在集上时夫人她帮我治的,这才治了一次,我这手就有些感觉了。虽不一定能治成从前的样子,但好歹也能帮着娘您做些活,让娘不再那么辛苦。”
“阿牛是个好孩子,是娘多心了。”老妇人拍拍阿牛的手,“夫人别介意,这人瞎了,就爱胡思乱想。”
“如意也是做娘的人,知道这全天下的娘都有一个共同的心理,那就是无时不刻的在担心着自己的孩子,对于那些突然之间跟自己孩子走的近的人,都会有一种下意识的防备。况且,如意也瞧出来了,眼前的这座山,似乎也有些不大太平。”
“是有一些好奇的人常常过来,但也都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老妇人言语间有些回避的意思,刑如意笑笑,也没有继续下去。
“刚刚阿娘问起如意的医术,其实如意的医术都是家传的,也并未正式的挂牌行医,所看患病,皆为缘分。至于如意的来处,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如意是洛阳人,之前也一直居住在洛阳城中,靠贩卖胭脂水粉为生。此次是随夫返乡的,路过云家集,就顺路来看看如意的一位亲戚。”
“夫人在云家集也有亲戚?”
“嗯,她姓白,单名一个娇字,之前是在云家集开饺子铺的。因为身体不适,需要返乡静养,这才将饺子铺托付给了如意照看。可惜,如意最不擅长的便是这厨艺,饺子包的尤其难看,思来想去,干脆做回老本行,将这饺子铺改做了胭脂铺,前些天才刚刚整修完毕。”
“原来是那位白夫人的亲戚,这我就放心了。那位白夫人是个难得的善心人,之前我遇到难事,也是她帮的我。只是不知白夫人这病情如何?家乡距离云家集又有多远?若是近的,改日我也叫阿牛带我去瞧瞧她。说起来,当时白夫人帮了我,我竟连个谢字都还没有来得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