蓁蓁走到窗边轻轻推开窗楹,从这里能看见承乾宫的屋顶的黄瓦琉璃。
皇上和皇贵妃……这对亲表兄妹,到底有什么外人不知的事?
烛火下她看了许久许久,一直到红烛燃尽,只有月光和黑暗笼罩整个紫禁城。
···
康熙二十一年的冬雪来的格外晚,银装第一次妆点紫禁城时已是腊月二十九,这一年没有年三十,二十九便是最后一天。
外朝已经休沐,但漠南蒙古十六部,以太皇太后的娘家科尔沁为首,几位公主和郡主所嫁巴林、敖汉、喀喇沁、阿霸垓、土默特等部落扎萨克首领悉数进京朝贺,场面之盛大数年未有。
自从三藩之乱察哈尔部背后捅刀为皇帝派图海大将军所灭后,这是漠南蒙古第一次诸王贝勒台吉齐聚京城朝贺,另一边相对平静的漠北漠西蒙古中,喀尔喀右翼达尔汉亲王、四子部落等也纷纷来朝。
而诸在保和殿叩拜的蒙古首领们心中也清楚一件事,厄鲁特蒙古准噶尔部首领噶尔丹已经称汗,十年时间他以天山北路为根据地,与藏区里应外合先后攻下吐鲁番、哈密,接着是阿克苏、喀什噶尔、叶尔羌,最后控制伊犁统一天山南北。如今噶尔丹正在渗入内乱的喀尔喀蒙古并已将兵锋深入甘肃地界逐渐逼向清朝此时的西路门户嘉峪关。四十不惑之年的博硕克图汗噶尔丹与三十而立的恩赫阿木古朗汗康熙迟早有一日会正面交锋,今日的保和殿并非简单的朝贺,而是蒙古诸部落在两大势力间做出自己的选择。
清廷已经荡平云贵,且台湾收复在即,而喀尔喀蒙古仍在厮杀,土谢图汗正在劫掠扎萨克汗部,札萨克汗部已经在考虑向清廷求助。恩赫阿木古朗汗从康熙二十年开始频繁出塞巡幸就已经在昭示他对已臣服且设立扎萨克制度的漠南蒙古之不放手,和对尚未臣服未设立扎萨克的漠西漠北蒙古的野心。
保和殿今日除了皇帝高高在上俯视蒙古王公,侧左方还有一明黄龙袍的小人端坐,八岁的皇太子胤礽一直在忍着吹入保和殿的寒风,他小脸上全是故作镇定的威严,直到最后一个蒙古王公退出的时候才忍不住搓了搓自己冻得通红的手。
“胤礽,来。”皇帝向自己的爱子招招手。
胤礽跳下椅子蹦到皇帝身边伸出双手喊道:“皇阿玛,儿子忍住了,一下也没有乱动。”
皇帝很是满意地点点头,“胤礽今日做得很好,皇阿玛像你这样大的时候也是在这样的天气里登基的。”
胤礽的双眼瞬间被点亮,他满怀憧憬和崇敬地问:“那时候也有很多人这样下拜吗?”
“很多,比今日多多了。”皇帝替胤礽整理了下朝冠,将他抱在怀里说,“不信你等会儿去问问皇祖母,问问苏麻喇嬷嬷。”
父子二人皆穿着朝服,衣服上的九龙张牙舞爪尽显皇家威严,可红墙白雪下父子二人一问一答却温馨难得。
皇帝一直抱着太子直到走进慈宁宫,慈宁宫里从皇贵妃开始所有有册封的嫔妃都已在场,除此外大阿哥以下七阿哥以上,大公主以下四公主以上,凡是能自己走路的孩子也都齐聚一堂。皇帝和太子就这般走进来的时候,突然满屋子都鸦雀无声,还是皇太后先说:“保和殿可冷?要不要过来先暖和一下?”
皇帝把皇太子放下来,先在正中跪下向太皇太后、皇太后磕头,太子胤礽也在皇帝身后跟着跪下请安。接下来才是嫔妃皇子们请安的声音,尤以大阿哥胤褆最为懂事,七阿哥腿脚不好跪下以后起来会慢一步,是他先把七弟抱起然后又摸摸年纪也小的六弟的脑袋鼓励他。
父慈子孝,这是康熙二十一年岁末的慈宁宫里的场景,太皇太后看着洋洋洒洒、大大小小的亲人,突然握住苏麻喇姑的手颤抖地说:“真好。”
苏麻喇姑听见自家格格这句话眼圈一红,回握住她说:“我早和您说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皇帝进屋后不一会儿就叫了散,今年正月初一安排了慈宁宫的大宴,但除夕他想和老祖母单独坐一会儿。
他坐定后摘下暖帽歇了口气说:“真累,孙儿真是怕了大年节了。”
“太子今日表现得可好?”
“很好,端坐在上一动未动,一点不像八岁的孩子。朕登基的时候还没他坐得住呢。”皇帝轻快地笑了起来,满脸皆是得意。
太皇太后敲了下他脑袋:“和你说多少回了慈父多败儿,就这点事也值得你这么得意,满人不抱子,你今日怎么这么抱进来了。”
“胤礽到底还小,今天这大礼实在冻着了。外面下大雪朕就把他抱过来了。”皇帝搓了搓冻红的手,眉角突然一扬,“明日孙儿会嘱咐宫内大宴简短些,您宴后再见见那些蒙古老人们。”
太皇太后颔首,替皇帝倒了杯热水,“达尔汉亲王班第说他们探听到喀尔喀已经派人在漠西求援,他婉转问了问朝廷有没有动向。”
热水划过皇帝的喉咙,他润了润嗓子犹疑道:“等明年施琅打下台湾吧,明儿还劳烦老祖宗再笼络笼络老人。”
太皇太后历经五朝,她和孝端皇后哲哲共有六位女儿陆续嫁给蒙古诸部落,细细一数漠南蒙古十六部大半首领和她或有亲缘或是老友——这便是蒙古女人在后宫屹立不倒的根源,满蒙联姻同气连枝。即使皇帝登基后不再像前朝一样收入蒙古嫔妃,可依然有源源不断的蒙古贵族女子嫁入爱新觉罗氏,也有源源不断的爱新觉罗女子嫁往蒙古。
“这仗怕是不好打吧。”太皇太后叹了一气,“喀尔喀、准噶尔都是硬仗,就漠南那点兵马抵挡不住,还是靠咱们自己。”
皇帝点点头,他岂不清楚这其中的门道,几幅蒙古诸部的地图从察哈尔叛乱开始就一直在他的案头。
“不好打也得打,咱们入关不是来做关内王的,蒙古于我爱新觉罗是家事,不得不管。”
苏麻喇姑在旁听见欣慰而激动:“皇上自然能做大漠南北的恩赫阿木古朗汗,一定能将故土收入囊中。”
皇帝听见开怀大笑,“多谢苏嬷嬷吉言。”
···
除夕,永和宫。大雪纷飞。
蓁蓁靠在东次间的明窗,她任性地逼迫秋华她们掀开暖帘,好欣赏雪中的红梅。
永和宫后院新种的一株红梅,是她嫌弃盆景的梅花不落地生根没有生气硬磨着皇帝找人栽培的,她让人在红梅下放了两盏琉璃灯罩,白雪红梅与烛光相应美不胜收。
两个孩子已经玩累了被乳母抱去歇息,蓁蓁却不知疲倦地趴在明窗前,她口中的暖气时不时喷在明窗上形成一阵白雾,每当形成了她就拿手腕匆忙擦去,一来一回窗子上沾上了不少水珠。
秋华见她翻来覆去地折腾,在旁边劝道:“别看了,早点歇息吧。”
“没事,好看呢。”蓁蓁笑着指着红梅说,“整个紫禁城大概只有这株梅花在发光吧。”
“您啊,小孩子心性。”秋华却知道她心中的落寞,往年这个时候皇帝都会在她身边,可今年这一闹就是皇帝接她去昭仁殿,蓁蓁也只会称病拒绝。
蓁蓁还趴在窗户上,她用指尖隔着窗户描摹着梅花树的枝丫,突然间她的指尖却描摹到一片不一样的红色。
这是一顶冬吉服暖帽上的朱纬,蓁蓁的手指一滞,皇帝的大脸突然窜出来贴着明窗朝她咧嘴笑。他嘴巴一张一合,蓁蓁倒读懂了,他在问:“大半夜不睡,画什么呢?”
她也咧嘴笑了起来,隔着窗户无声地用唇语问:“大雪天躲在外面做什么?”
第113章
皇帝隔着明窗点点蓁蓁的额头, 蓁蓁指指门,秋华已经转身去打开正殿和东次间的槅扇。皇帝只带着顾问行, 顾问行手中捧着一窝由黑狐皮抱起来的包裹, 他蜷缩着肩膀单膝着地向蓁蓁请安:“德主子新年吉祥。”
蓁蓁回头看了一眼珐琅水法西洋钟,可不是已过了除夕夜了吗?她随手拿起八宝阁上摆着的琥珀刻诗鼻烟壶交给秋华,“小顾子, 这是赏你的口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