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1 / 2)

李廷恩这才明白为何以前听向尚说过,屈大太太似乎因屈从云是寤生,一直对屈从云不喜,屈家因此将屈从云在外面养了一年多才接回来上族谱。而且屈从云的五官也带着点异域人的味道,与屈从安更是一点不像。想来前者是屈家为掩人耳目想出的说辞,后一条么则是因屈从云的生母有点异域血统。不过目下不是关心屈从云血统的时候。

“你是想找黑石山的人帮你查探对方的来历?”

“没错。”屈从云点了点头,“外祖虽把我送回屈家,这些年却时常叫人来探视我,否则我也活不下来,毕竟,我是嫡长子。”他笑意看上去有几分凉薄,“我去了黑石山,外祖一个手下看了我悄悄藏起来的虫尸后,告诉我,那人有可能是苗巫。”

“你说什么!”听到苗巫二字,李廷恩一贯沉稳的脸上立时变色,他失态的站了起来,望着对面的屈从云,竭力压低嗓音,“你确定是苗巫?”

屈从云脸上全是苦笑,“你也怕了。我当初听到这两个字,比你还要怕。苗巫,这可是苗巫。我吓的当时就揍了说话的那人一顿,可外祖告诉我,他这个手下,就是苗人,若他说这虫子是苗巫所养,那人就必然是苗巫。”

片刻后,李廷恩僵硬的坐了回去,他连喝了三杯酒,面色才渐渐缓和下来。虽恨屈从云将自己拖下水,可事情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知晓怨恨屈从云无济于事。看着一脸无奈的屈从云,李廷恩语调森冷,“将事情从头到尾说清楚!”

知晓这回是将李廷恩得罪深了,屈从云也不敢再跟李廷恩绕弯子,老老实实道:“我确定那人是苗巫后,怕走漏风声,不敢跟家里任何人提起,原以为那人已经走了,事情便到此结束。没想到外祖叫人告诉我,说屈从安背地里与那苗巫接上了线。无奈之下,我只能先在家中的药田里让人养了些药材上容易生的虫子。”

“你是想以此来让苗巫不再打屈家的主意?”

“没错。”屈从云使劲揉了揉脸,这几日哪怕他看起来在牢狱中都过的怡然自得,实则他比屈家任何一个人都更提心吊胆,知者自然有畏。

“其实种药材,难免会遇到生虫的情况,还有许多病症,需要以虫入药。有人种药,自然有人养虫。有些药材,跟一些能入药的虫子养在一起,反而会增添药效。所以当初苗巫上门说要在药田养虫,屈家上上下下都以为这是一桩划得来的生意。我却以为他开价太高,想必养的虫子不是一定和药材相合的。不过就是损点药效,看在十万两银子的份上,这都无妨。大药铺大医馆挑剔,小的却不会。若不是他最后一定要屈家帮郑家种药的药田,屈家又知晓郑家一贯在药材上十分看重,怕断了长久的生意,就是我察觉到其中有关窍,也阻止不了这事情。”

李廷恩闻言冷笑,“你断得了你爹他们的念头,却断不了屈从安的。”

说到这个,屈从云更无奈了,“他从小就被屈大太太养在身边,怎会真心恭敬我这个大哥。何况这些年家父渐渐将屈家的生意都一点一点交到我手上。这新添的一百亩药田,其实是屈家拿来安抚屈大太太与他的。家父唯恐他不经事,才有意叫我在边上把把关。我本意是在一百亩新添的乌头药田中少放些虫,只要打消苗巫的念头就行。谁想他背着我又买了许多药苗,以致乌头药田损失惨重,还牵累到别的药田。”

李廷恩淡淡道:“苗巫要的药田是乌头田?”

屈从云否认了,“不是。不过我从外祖手下口中得知,世人所知的苗巫有大能,以为这种蛊虫无所不能。其实蛊虫弱小的很,很怕受到旁的药性搅扰,更容易被其他虫子吞食,天敌极多。因而苗巫们养虫放虫都会事先精挑细选。所以我选择在新添的乌头药田中下手,乌头药田虽是屈家新添的,却毗邻屈家一直代郑家种植药材的大片药田。屈家从未种过乌头,乌头种植中出现差错不会轻易让苗巫怀疑。而乌头药田一出现意外,怕自己所看中的药田被影响,连带让蛊虫坏了药性,苗巫就定会另外选人。”

“而且你熟悉屈从安的个性。你知道屈从安不会甘心失败,一定会想方设法将这批坏了药性的乌头卖出去。郑家这些大医馆大药铺能很快察觉到这乌头有问题,不是他们手底下负责挑选药材的人都眼力老辣,是你有意漏了口风。以此逼迫屈从安将药材拆分卖给专做穷人生意的小药铺,如此一来,即便这乌头吃出人命,屈家也担得起。你唯一没想到的,是惠民所会有个京中正五品官员的堂叔在那里做不入流的司库。”李廷恩目色如刀,狠狠打在屈从云身上。

屈从云笑呵呵夹了筷子菜吃,叹息道:“人嘛,总有算不准的时候,就是你这样的星宿降世,这一回不也没把事情给算全了。好在我这人虽不怎么机灵,却习惯给自己留条后路。”

李廷恩冷冷的道:“你所谓的后路,就是让李翠翠去给一个有身孕的丫鬟灌药,让李翠翠以为你真要休她,躲回娘家,好将我拉下水。”他看着屈从云嗤笑,“我只是个解元,你以为我担得起苗巫这件事?”

“你担不起。”屈从云放下筷子,正色道:“苗巫这事,谁都担不起。我说过,我不想得罪你。当年你与郑三老爷联手设计让郑大老爷以为茧丝子会大涨,害的郑大老爷亏损郑家一大笔银子,丢失了家主的地位,连我爹出去一趟都断了条腿回来。那时候我就明白,我惹不起你,否则我何必撅了我姑姑的颜面,去求娶李翠翠。”

说起这事儿,李廷恩脸上的神色有点微妙,“当年令尊运程实在不好,陪郑大老爷出门囤货,谁想独屈大老爷一人摔断了腿,回家后就再无精力料理家业了。外面有人说是郑三老爷有意敲山震虎,可我清楚,这事儿,与郑三老爷无关。”

屈从云的脸阴了下来,他闷头喝了一杯酒,片刻后淡淡道:“是么,看样子我爹的运程是不怎么好。”

“呵。”李廷恩嘴里嗤了声,没再纠缠此事,“你既然知晓我担不起苗巫这事,你还用李翠翠逼我来,是想我将你保出去?”

“这对你不过是举手之劳。”屈从云笑吟吟的看着李廷恩,“石大学士做过三届主考,门生遍天下,更别提收的几位弟子皆是钟鸣鼎食之家,姻亲故交无数,一位更是当今天子。惠民所的司库,不过是那中书舍人的族叔,想来不会为了这点小事下石大学士的颜面,你可是石大学士最爱重的关门弟子。再说,屈家的乌头是否就是害死那司库的元凶还不知晓,就算乌头因虫病加剧本身毒性,屈家也可给中书舍人一个妥善的交待,何必非要将屈家全都拖下水。”

他说着话锋一转,“只是苗巫这事么,太犯忌讳,不弄清楚,我着实放不下心。正如我所言,你缺乏根基,我手里头能用的其实也就是外祖与屈家这点人手。廷恩,你我亲戚一场,你可否去找石大学士借借势?”

虽说是探问,但李廷恩分明从中听出了笃定的味道。

大燕太祖逐鹿天下时,曾经纳过一名生活在岭南山岭中的苗女为妃。正是这苗女,将原本只在岭南百姓中口耳相传的苗虫带到中原各地。民间相传,这苗女曾经带领善用苗虫的族人帮太祖对付各路敌军,也是在那时,苗虫被许多闻名而丧胆的敌军称之为蛊虫。太祖立国后,苗女被封贵妃,苗人大量迁出岭南山中,开始在中原四处定居,以豢养苗虫为人驱邪治病的苗巫也受到大燕百姓追捧。直到高宗时出了一桩惊天大案,高宗发现自己的生母孝惠皇后与发妻文嘉皇后及嫡子都是死于苗虫之下,做下此事的正是后宫中的苗人女子。高宗震怒,下旨将后宫中所有苗女赐死,皇室宗室从此不得再纳苗女,又让各地驻军搜捕苗巫,砍杀大半苗巫后,剩下的寥寥数十人被赶回岭南山脉之中。许多与苗巫有牵连的世家大族都因此灭门。自此苗巫在大燕绝迹,更成为大燕上下的忌讳。

作为览阅了不少书籍的解元,李廷恩很清楚的记得,高宗昭和年间的这场昭和血案,无论在朝廷文字记载还是民间的口耳相传中,都包含着累累白骨。若不知情就算了,偏偏这一趟来,屈从云事无巨细的将事情始末告知了他。若有一日找屈家办事的苗巫果真回来,他也将毫无疑问的被牵连进去。

既然已经被算计,李廷恩并非是个输不起的人,这世上,毕竟没有一个人可以算无遗策。他目色幽深的看着屈从云,“你外祖手下那苗人如何了。”

屈从云回答的很快,“你放心,他绝不会透露一个字。”他顿了顿,脸上有点黯然,“他不识字,告诉我来人是苗巫后就自己吃了哑药。”

对屈从云语气中的难受李廷恩有点诧异。一个能让贴身丫鬟有身孕又算计着让正妻去将孩子打掉的人,居然会对外祖的手下心生怜悯。不过这是屈从云的事情,他不想去管,此时他心中对一直以来被人讳莫如深的蛊虫更有些兴趣。

前世也有苗人,苗人也有蛊,蛊虫也能治病,也能杀人。他曾经应买主要求,去苗人聚居的地方试图收藏一些少数民族流传下的古董,因此接触过被一些人神话了的蛊虫。在他看来,蛊虫其实是利用虫子体内的特殊生物激素施加影响,不同的蛊虫,能够在不同的环境中改变不同的生命体的细胞结构。用的适量,就是治病,用的不得法,就是毒药,例如砒霜。说的直接一些,就像是上一世西医里面的青霉素,本身是病菌,一样可以救人,但对青霉素过敏的人,可能会要命。至于人们所说的有的苗巫能用蛊虫蛊惑人的神智,那或许是携带神经性毒素的蛊虫配合上一定的催眠术所导致的效果。

李廷恩不畏惧蛊虫,不害怕苗巫,但他清楚,至少自高宗以后,大燕上下对苗巫与蛊虫畏之如虎。这件事,如屈从云所说,若就此放过,谁也不清楚那苗巫何时会杀个回马枪,不如彻底弄明白消失已久的苗巫会重新现世,盯上屈家给郑家种药的那片药田又是为了什么。有所准备总是好得多。

他很快拿定主意,沉声道:“老师那里我会去说,屈家的药田,你要看牢。”

屈从云逼于无奈算计李廷恩这么一回,行的是险棋。他心里明白的很,这一回他能如愿以偿,一个是因李廷恩的确根基浅,手上不足够的势力让李廷恩做出了误判,以为这只是一桩屈家兄弟争产的事情。另一个是李廷恩看重名声,不愿为李翠翠被休的事情害李家受牵连。

可也只能有这么一次,以后,更加小心和势力发展飞快的李廷恩,是绝不会再被他当刀用了。他不愿与李廷恩撕破脸,语气十分诚恳,“你放心,屈家上下靠的就是药田活口。药田四周昼夜都有人带着猎狗巡守。那苗巫只身一人,除了蛊虫,他并没有比别人厉害的地方,想要看住药田,不算难事。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出十五万两银子来让屈家松口。”

看屈从云十分有把握,李廷恩就暂时没多言。这件事关碍太重,他无法完全信任屈从云,打定主意去石家的时候再想法子让自己的老师安排几个好手在屈家周围。

不过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

“屈家帮郑家种的那些药,到底有什么古怪的地方。”见屈从云犹豫不决,李廷恩漠然道:“事到如今,还有何不能说的。”

屈从云闻言苦笑,“没错,事到如今还有何不可说。”作为只能在河南府薄有家底,近两年才随着郑家打出去点名头的屈家人,屈从云从未想过有一日会与朝廷禁令中的苗巫扯上关系。连事关抄家灭族的苗巫都招惹了,还有什么其他的不能说?

“郑家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多。我只知道郑家虽不再是太医,郑家炮制的药依旧有许多达官贵人喜欢。我听姑姑说过,郑家的茯苓与天麻常被一些人买去后送给宫中贵人服用。天麻不能种植,郑家将一片盛产天麻的地都给买了下来。而屈家,种茯苓的松林就在乌头药田不远。不过那苗巫指定的药田并不包含松林。”也是因此,屈从云才觉得自己一直拿不定主意。

李廷恩听完后默了片刻,“也许郑家并不只有茯苓与天麻被人看重。”不过屈从云的揣测,李廷恩也有些同意。屈家能被苗巫选中,应该是为了郑家。而郑家会牵连进来,最大的可能就是关于宫中了。毕竟苗巫最恨的,就是皇室中人。

事关重大,李廷恩也不敢贸然下决断,他嘱咐屈从云先安分在牢中呆几日,待他从石家回来再说。

屈从云原本就打定主意在牢里关一段时日避过这段灾祸,自不会反对。只是他想了想,还是提起了李翠翠。

“你先想法子将人拘起来罢,她不是屈大太太的对手。等惠民所司库的事了了,我就将她接回屈家。你放心,我以后会看住她,不会再叫她给你添一丝一毫的麻烦。”对于当初权宜之计娶的这个妻子,屈从云感觉颇有些复杂。只是虽无夫妻情深,到底是原配发妻,屈从云并不希望李翠翠一再触怒李廷恩从而丢了性命。既然这个妻子阴差阳错被老天配给了他,他还是希望能就此生儿育女,将日子过下去。

李廷恩闻言睃了一眼屈从云,想到李翠翠误会屈从云写休书的用意后整日在家泣涕不止,以泪洗面,他唇角挂上嘲讽的笑意,“你放心,她终究姓李。”

看着李廷恩转身而去的利落,屈从云眼中泛起淡淡的忧愁。

连夜快马加鞭赶到永溪的李廷恩事无巨细的将事情告诉石定生后,以石定生这样历经三朝,坐看风云起落的人物,也在一瞬间变了颜色。

“苗巫,苗巫又出现了。”石定生喃喃几声,扶着桌案身子晃了两下。李廷恩见状,急忙上去扶着石定生坐下。

“唉,老了。”石定生拍拍李廷恩的手臂,慢慢坐了回去,他的脸色逐渐平静,语气颇为沉重,“廷恩,你是我最后一个弟子,也是家世最差的一个弟子,有些事,你并不清楚。”

李廷恩立时就明白过来石定生是在告诉自己,苗巫这件事还有内情,他不由道:“高宗时,老师是在中书省罢。”